父親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這從走路的姿勢也能看出來。哪怕馬路有十米寬,父親必定緊緊地挨著電線桿,步子碎碎,頭往下垂,身子前傾,眼睛直視地面,一只手夾著破舊的印有“上海”字樣人造皮革的公文包,另一只手小幅擺動。父親不嗜酒,不賭牌,不耍麻將,不愛照相,若身邊有女同事,距離一定保持在一米以上。衣著從來是亂七八糟,一只褲管卷到膝蓋,一只褲蓋會踩在鞋底。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解放鞋,若鞋底磨破,父親會問修車師傅討來一小塊自行車外胎,剪好,用膠水黏起,而這雙鞋的鞋面早已是補丁摞補丁。
父親年輕求學時曾風光一時。
他見過父親年輕時的相片,真是英俊瀟灑,濃眉,挺鼻,大眼,額頭略凸起顯得格外飽滿,眼神清澈,嘴抿成薄薄一條唇形。從小到大,父親都是班干部,入農校就做起學生會主席,畢業(yè)到了農墾場更是深得領導器重。沒多久被推薦成全省代表,手持紅寶書,跑去北京參加“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那時,農墾場里有不少上海下放的女知青,鳳求凰之類的事沒少發(fā)生,其中最癡情的是一個姓劉的,竟然在春節(jié)茶話聯(lián)歡晚會上,趁著酒意,把親手織的一條絨毛圍巾系父親脖子上。這在當時可是了不起的勇氣,得冒被打成女流氓的危險。
那時母親還不曾出現(xiàn)。按說,父親大可坦然接受這份愛情,說不準,他也有機會降生在上海,哪怕高考成績低于全國平均分一百分,也能有幸成為天之驕子。父親卻畏之如蛇蝎。多年以后,父親與母親開玩笑時就解釋,天曉得這女人的家庭成分是啥,萬一是資本家,豈不糟糕?
由此可見,父親那時對從五湖四海聚到這個農墾場的異性都時刻保持著一顆警惕的心。當然,這也能理解,百惡淫為首,作為組織上重點培養(yǎng)的苗子,那是絕對不能在生活作風上出問題。
父親說,那時的男女關系還是很單純的。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母親對此話抱以冷笑,立刻反駁,這是因為你是木頭人,看不見罷了。那些女知青一個比一個騷得厲害。區(qū)別只在于有的騷得慢,有的騷得快。
父親說,那是你沒見過世面,人家大城市里來的,大庭廣眾下動作稍顯親呢那也在情理之中。
母親冷笑,那個給你織圍巾的英蓮,就不記得了?
父親閉上嘴,眉頭一跳,眼角皺紋深深地往眼眶內擠去。母親意識到失言,趕緊扯開話。他倆老了以后老愛斗嘴。他好奇了。當時,他沒問,過不久,母親獨自在廚房燒飯,他幫母親剝豆莢,有意無意又提起這個英蓮,這一回,母親卻開始長長嘆息。
英蓮,應憐,漢字的神奇或許即在此處,通過音、形,在冥冥間射出一道神秘的光束,將兩種原本風牛馬不相及的事物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令人嗟嘆。英蓮應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奇女子,可惜有命無運。父親是沒有那福分娶人家。
那年冬天,天空被寒風的爪牙撓出嘶嘶的響。鵝毛大雪又急又密,覆蓋大地。一頭頭看不見影子的嗜血兇獸在天地間縱橫跳躍,遠遠瞟見山岡上歪歪斜斜一個人影,颼颼幾聲,各自咧開雪白的獠牙,兇狠地撲去。
父親被農墾場領導派去總場送份緊急材料,抄小路去,雖不甚遠,就三十四公里,但陡,且滑。父親秉著一顆年輕火熱的心跌跌撞撞趕到總場,拿到批復,當即往回趕,一路冰屑,手足軟了,好不容易爬上一處叫女兒坡的坎,再下去就是農墾場外圍那幾所破破爛爛卻被白雪打扮得詩情畫意的房子,心頭松開,腳下一絆,從高處摔下。幸好雪厚,沒斷胳膊、腿,頭在凸起的巖石處一撞,當場暈迷不醒。
暮色沉下,偌大的天空連只鳥兒都沒有。父親眼瞅著就得被大雪凍成冰坨。事有湊巧,英蓮那天不知道中了啥邪,居然緊裹著一身軍大衣跑到這要吃人的冰天雪地里來散步。這可能是她從大城市帶來的小資情調在作怪。也有人說,這是因為她心里一直惦記父親。這話就讓剛過門不久的母親憤怒了。但不管是哪種原因,總之,英蓮來到父親身邊,踢了父親幾腳,賞了父親幾個耳光,見父親仍沒反應,沒選擇跑回去叫人,而是彎腰攙起父親,背上肩,再一步一步往回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