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電腦前活動著略顯僵硬的手指,起身在紫砂茶壺里續(xù)了些水。他放松身體,脊背靠在椅背上。水是溫暖的,一點一滴流入胸腔。
他閱讀著他剛寫下的漢字。他皺起眉頭。他覺察到有一個東西正如同一根大號粗鐵絲梗在他的胸腔內,并不斷擰出幾何形狀,比如圓,比如三角,這種形狀就像亞歷山大大帝所曾遇上的死結。
他嘆口氣,放下茶壺,先是拿刀,后是摸老虎鉗,接著又找出一柄鐵錘。他畢竟不是亞歷山大,他沒有相應的智慧洞察這個死結的意義——這不怨他,這幾千年人類文明史也就出了一個亞歷山大。所以盡管他努力得頭發(fā)一根根豎起,就是沒有結果,幸運女神并不肯青睞于他。也許是因為他所居住的這間屋子過于狹小逼窄,沒法子裝下幸運女神那具豐腴性感的肉體吧。
鐵絲繼續(xù)扭動。他奈何不了它。它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他突然意識到,再這么努力下去,自己恐怕就要被這條神話中的蛇吞得連骨頭渣也不剩。他嗅到了一絲血腥味。他停止努力,感到了害怕,這種不可言說的沖動是怎么跑到身體里面并潛伏下來的呢?無恥、狗屎、蠢豬。他大聲咒罵,猛地大力摑自己耳光。很快,他成了豬頭。他用左手撫摸已發(fā)燙的左臉,再用右手撫摸發(fā)燙的右臉。能溫暖自己的也許只有自己的體溫吧。他怔怔地想,仔細端詳桌前的那面長方形的鏡子,鏡子里蹲著的生物確實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蠢豬。
生命如櫻花飄落,豬蹄子在櫻花上跑過——他吟起詩。日本小鬼子最喜歡吟這種清寂無趣的俳句。他吟了兩句,把剩下的還在大腦里晃悠的句子和著嘴里的唾沫攪拌成一塊,噴入廢紙簍。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呆。別人的一生就是我們的這輩子,每張臉龐都是一面沾滿灰塵的鏡子。把灰塵擦去,就能看見自己。他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了這個道理。這個世界是荒誕的,任何強行賦予它意義的人,無一不別有居心。他們通過這種強行賦予意義的行為獲得支配他人進而麻醉自己的權利,所以他們往往形似巨大實則不堪一擊。當然,這不重要,也無可厚非。畢竟“意義”也是一劑鴉片,能給我們五彩繽紛的快感。
他打了一個飽嗝,用手摳耳朵,并在鍵盤上倒出一堆褐色的耳屎。因為長時間未曾清理,耳屎與他小時候在屋角疙瘩里掃出的老鼠屎差不多大小,差不多硬度。老鼠屎并不可怕,還是極為有趣的玩具,撒在清澈的溪水面,可以讓那些寸許長的魚兒爭先恐后。而為了贏得童年一個小伙伴手里會哌哌怪叫的塑料玩具,他更曾大膽地往肚子里咽入一把老鼠屎。老鼠屎本來就是一味中藥。味道不賴,甜的,就是黏牙齒。他把一粒耳屎塞入嘴里。金圣嘆因文廟聚哭一案行將就戮時,遺下一個美食方子:五香花生米與豆腐同嚼有燒雞的味道。那么,把耳屎與口香糖同嚼又有什么味道呢?他細小地感受著口腔里的滋味,默默地注視著電腦屏幕上的那些漢字。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疏密、斜正、高矮、方圓等書法上的審美趣味,略嫌面目呆板,但因為趨于無限的排列組合的可能,它們仍然是這樣優(yōu)美生動富有詩意與靈性?!霸掠看蠼鳎谴蛊揭伴煛保恳粋€漢字就是一個畫面,就是一個小宇宙,它們在一起構成了這世上最神奇的魔方。
他繼續(xù)把這些漢字按某種冥冥中的意愿不斷組合。他在排列的過程中忘掉了女人、蠢豬、耳屎、胸腔里的鐵絲以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