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姬 四(1)

遺失在光陰之外 作者:黃孝陽


他做了一個夢。明黃色的草,從一大團深褐色里長出來,過程與花苞開放差不多。草里出現(xiàn)淘氣的小鴨,嘎嘎地叫,排著隊跳下岸,在水波里搖晃著柳樹垂落的影子。很多房子在唱歌,音符飄向空中,變成一堆標點符號。他夢見自己從草叢跳上屋頂,再從屋頂跳進天空。就在這時,空中出現(xiàn)一張巨大的嘴,嘴里還噴出一道明亮的光。光線像刀子劈落。

他被這把刀劈下床,赤腳站在地上,想了半天,驚疑不定,才想起這是一個夢。若弗洛伊德做了這個夢,他會怎么解釋給人們聽呢?陽光已移至窗戶外。光線在墻壁上,與鏡子一般。他扯過枕巾,擦把臉。浮在陽光里的桌椅與往日有了不同。仿佛有某種神秘的力量抽出了原本隱藏在這些物體深處的特質,并以線條的形式呈現(xiàn)。橫豎撇捺折,清晰得緊。線條意味深長。

他鉤起地上的衣褲,套上身。衣領與袖口臟得發(fā)亮。他哼起小曲,刷牙洗臉。牙膏味道有點兒怪,是云南白藥,一支要十幾塊錢。吳姬真有病。這么貴也舍得,當錢是鳥銃打的。報紙上早就講了一塊錢的牙膏與十幾塊錢的牙膏根本沒有實質性的差異,主要成分都是發(fā)泡劑。沒學問的女人就容易上無良廠商的當。他張開嘴,牙齦里有點潰瘍。前天,他說牙齒疼。結果吳姬昨晚拎來一大包東西。牙膏是吳姬買的。毛巾是吳姬買的。洗面奶是吳姬買的。內(nèi)褲也是吳姬買的。

吳姬無處不在,像蟑螂。他手中的動作突然停頓,一腳踏下。蟑螂每小時能跑五公里,有六條腿,在沒有頭的情況下能存活七天,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能存活三十天。它們在盒飯里、衣服上、書本中,還會出現(xiàn)在電腦內(nèi)。他蹲下身,研究蟑螂殘破醬紫色的尸體。這是一只大肚子的母蟑螂。蟑螂有驚人的繁殖速度。一只雌蟑螂一生可生育上千個小蟑螂。有些雌蟑螂只交配一次便可終身懷孕。要把這種罪孽深重的生物從地球上消滅掉,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上帝需要它們讓人類知道自己有罪。他嘟嘟噥噥,在廁所里倒出膀胱里的液體,對著洗手池上面那塊碎了半個角的鏡子齜牙咧嘴,雙手食指摳入嘴內(nèi),將臉部表情用力向上拉,再停下來研究,來回折騰幾遍,終于滿意了。

空氣有隱隱約約的桃花香,咀嚼它們,像嚼桃酥餅,嘴里生出甜津津的味。他張開嘴一連咽下幾口空氣。空氣確確實實能充當食物。每個挨過餓的人對此多少都有點兒心得。雖然幾秒鐘后,大家不得不把它從雙臀中間放出,可有幾秒鐘的充實感畢竟好過一點兒也沒有。他快活地走,猛地停下腳步。一個頭上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在啃手中的烤羊肉串。小女孩圓圓的臉比蘋果大多了,白里還透紅,讓人垂涎。他舔舔嘴唇,在女孩兒抬頭望來時,轉過臉,往流出酸水的腮幫子上拍了一下。媽的,現(xiàn)在就有蚊子。這世道還讓人活不活了?他暗自嘀咕。馬路上沒幾個人。這是一個發(fā)情的季節(jié),大家忙著在屋子里做愛做的事。他把混雜有自己聲音的空氣咽回肚里。腸與胃嘰里咕嚕地響。他進了一家清真牛肉餐館,要了碗牛肉面,埋頭大口地吃。沒多時,額頭沁出一層密密的細汗。這汗水比膠水還有黏性,可以拿來黏脫膠的鞋底。他的目光從自己腳下爬向馬路。環(huán)衛(wèi)工人把這條馬路掃得可真他媽的干凈,連只蟑螂都找不到。肥胖的餐館老板一個感覺遲鈍的人,把面條端來時,烏黑的大拇指頭有一大半浸在湯汁里,也不覺得燙。他頭上那頂臟兮兮的白帽,是一面向生活宣告投降的小白旗。他把最后一口面湯倒入喉嚨。身體里的細胞因為面湯的熱量變得充實,腦袋里那根恍恍惚惚的弦暫時不見了。夢打不贏生活,遲早得被各種細節(jié)驅逐。斜對面餐桌上有一個女人。女人在把面條一根根往嘴里塞。面條在她嘴里發(fā)出生硬的哢嚓聲。女人穿得整齊,腿從短裙下抻出,分得很開,是騷貨。只有騷貨才把腳這樣擺。

女人眼神空洞,五官倒頗為精致,涂了眼影,撲了胭脂,可她的手與她的人很不配,指甲里有黑黑的污穢。女人因此格外憔悴。一只模樣亂七八糟的狗蹲在女人腳邊。他感覺到自己雙腿中間那玩意兒逐漸堅硬,硬得發(fā)疼,硬得像案板上那根輾面的檫木棍。他別過臉,付過賬,回到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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