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發(fā)了黑的月光爬上辦公室的搖窗玻璃,“嘶嘶”地喘出冰涼的氣息。頭很暈。這個世界被裝入一個古怪并不停搖晃的水瓶里。還有什么不可以被虛擲?爛菜頭、塑料袋、老鼠、污水、易拉罐、廢舊證件、死魚眼睛、臟貓、脫毛的狗、掛在鐵絲上五顏六色的衣服、塑料、昏暗的燈光……生命不是被浪費就是被謀殺。他對面前的女人露出笑容。
女人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琺瑯眼鏡,筆在桌上敲了敲,是圓珠筆,街上到處都有賣,一塊錢可以買兩支。女人的身子與棕褐色的桌腿保持著一個奇怪的角度,好像腰部扭傷了。女人的頸部細(xì)發(fā)還沾有幾粒水珠,這可能是旁邊茶杯里的水汽所凝結(jié)的。女人的聲音慢條斯理,“你是人渣。你是一坨狗屎。我就不明白怎么會有女人會愛上你?!迸艘袅坎桓撸銐蚣怃J,聲音劃在墻壁上,劃在皮膚上,很疼。
他扭過頭,目光往下瞟去。
屋外的大院里停住兩輛警車,藍白相間。幾個小時前,他在那輛特別新的桑塔納里。派出所的警察說叫他去協(xié)助調(diào)查。他知道,他們想弄清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吳姬自己跳下去的,還是他把吳姬推下去的。畢竟人命關(guān)天,而事發(fā)現(xiàn)場只有他與吳姬。他沒想到會遇上徐婉。他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徹底忘掉了這個女人。徐婉見他的那一瞬間顯然也愣了,坐在車內(nèi),一直沒吭聲,更別提與他打招呼。奇怪的是,最后卻是徐婉一個人為他做的訊問筆錄。這好像有點不大符合程序。警察人手不夠?他長得不似兇神惡煞?別的原因?
他坐在硬木椅子上。
椅子在房子的中間,只有一把。他與徐婉的距離有兩米遠(yuǎn)。徐婉坐在桌前,一臉嚴(yán)肅。他老老實實回答著徐婉的提問,包括回答那些徐婉早就知道的問題,比如姓名、性別、籍貫、年齡、職業(yè)等。筆錄終于做完,他粗粗瀏覽一遍,簽上名字,遞還給徐婉。徐婉塞入卷宗。然后,他們都沉默下來。早已過了下班時間。他們誰也沒吃晚飯。他不覺得餓,徐婉似乎也不餓。徐婉沒看他,凝視著手掌心。燈光爬在徐婉的制服上,像一些水珠。窗戶上的月光此刻已開始簌簌發(fā)抖。
他與徐婉有過合歡之好。徐婉身體里還流著他的血。他和徐婉曾一起去某地旅游,準(zhǔn)確說,他們是在一個離老家千里之遠(yuǎn)的旅游景點不期而遇,老鄉(xiāng)遇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更別提徐婉是沈蘿最要好的女友了。徐婉愛攝影,愛往人跡罕至處走。他也喜歡沒有被人糟踏過的山色水影,倆人就結(jié)伴往那蒼莽黝黑的深山里行去。徐婉一直小姑獨處。聽說是因為條件太高。一路上,他說著各種笑話,徐婉很是開心,小女孩一樣蹦蹦跳跳,突然踩到一塊松掉了的石頭,摔下崖,摔斷腿,還好,沒把人摔碎。他被飛來的橫禍弄懵了,撕開襯衫,折成條,勒住徐婉的傷口,背起她跌跌撞撞走出那段人跡罕至的山路,趕到當(dāng)?shù)氐囊粋€小醫(yī)院。他以為徐婉要死了。徐婉的身體隨著血液的失去越來越輕。不過,幸運的是,他們血型相同。那天,他為徐婉輸了400cc的血。走在路上,就像走在天花板上。徐婉比他要大三歲。他是獵人座,徐婉是天蝎座。他已不記得是什么緣故讓他們分手。他忘掉了,忘得干干凈凈。
遺忘是件能力,至少,它可以讓他不那么心虛地面對徐婉。但他忘不掉的是當(dāng)沈蘿發(fā)現(xiàn)他與徐婉躺在一起時那張寫著憤怒、被背叛、難以置信、迷惘等字眼的臉。
沈蘿就是因為這個才堅決要離婚的嗎?為什么與沈蘿離婚后,他沒有與徐婉相好呢?他數(shù)了一回天花板上看不見的綿羊,一陣心慌,他希望徐婉能告訴他為什么??尚焱駪嵟睾俺瞿且簧ぷ雍缶烷]緊嘴,臉部線條繃緊。徐婉左手無名指上仍套著他買的那枚不值錢的玉戒指。徐婉還是一個人生活著。他注意到徐婉眼角的魚尾紋。時間對女人真殘忍。
他雙手抱頭。他還是想不通。吳姬又到底是為了什么?他仔細(xì)地回想自己與吳姬說的每句話。有的能想起來,有的想不起來,腦袋碎掉了。徐婉說得沒錯,他是一大坨狗屎?!八碑?dāng)時去了哪里?為何會那樣心不在焉?那樣冷漠?他本來是一個敏感的人,居然不可思議地未覺察到吳姬話里藏著的自毀念頭?若他伸手抱抱吳姬,事情完全可能兩樣。他在潛意識里是否就渴望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換句話說,盡管他沒推吳姬一把卻也是殺人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