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早是在地下通道認(rèn)識艾吾的。
那天晚上,艾吾躺在地上,不是因?yàn)樽砭?。地上滿是痰漬、煙頭與廢紙,還有從艾吾裙裾上撕下的黑色帶流蘇的布片?;璋档臒艄怃佋诎嵘砩?。艾吾的身子像一座拱起來的墳塋。嘴角高高腫起,上面爬著幾條血色的蚯蚓。一只手的尾指似被人猛力扳斷,與手掌形成直角。下腹處還有一個清晰的鞋印,是耐克鞋獨(dú)有的花紋。一條腿屈著,一條腿彎著,腿中間糊滿白色腥臭的黏液。他被艾吾絆倒。他以為艾吾死了。
他拿不定主意是去報案還是跑回家。他擔(dān)心跑回家后警察會來敲他的門。他穿的也是耐克鞋。
艾吾醒了,掙扎著含糊不清地說了聲,幫我!
他說,要不要報警?
艾吾說,不要報警!扶我起來。
他扶起艾吾。艾吾的兩只乳房都是青紫色的,上面有牙印。他脫下外衣包裹起艾吾。艾吾掛在他胳膊上直哆嗦。艾吾說,我被強(qiáng)奸了。
他說,我知道。
艾吾暈了過去。
他不曉得是把艾吾扔下還是送去醫(yī)院又或者送去警局。他租住的房子倒是就在地下通道旁邊。他皺起眉拍打艾吾后背,就像拍打一本被他弄臟了又不得不歸還別人的書。
艾吾嘴里吐出幾塊血沫說,三個人。
他說,我知道。
艾吾又暈了過去。他繼續(xù)拍打,這回他就像拍打蒼蠅與蚊子。
艾吾沒再醒。他只好抱起艾吾,一步步,走上樓梯。樓梯淹沒了他的下半身,他浮在生滿海藻的海里。他走出地下通道。午夜街道上幽涼的風(fēng)吹得他四肢發(fā)麻。沒有計(jì)程車。偶爾駛過的幾輛高級轎車像海里的鯊魚,他毫不懷疑這點(diǎn),若他膽敢攔路,它們會把他吞得連渣也不剩。
大大小小的房子隱藏在路燈后面,一幢幢,在明與暗的交界處陰氣森然,模樣與來自地獄的怪獸差不多。路兩邊是一叢叢夾竹桃與一蓬蓬海桐。它們沉默著不說話。
他抱著艾吾走了五十米就喘不過氣,只好把艾吾扛上肩頭,一直扛回家。
艾吾躺在油漆剝落的木地板上,躺在有窟窿眼的沙發(fā)上,躺在衛(wèi)生間生有滑膩水垢的瓷板上,躺在那張灰暗的花八十元從舊貨市場買來的劣質(zhì)彈簧床上。
他粗魯?shù)刈掳崮X袋下方的枕巾,擦拭著額頭、腋下以及胸膛上的汗水。他喘著粗氣靠著墻壁滑坐在地上。床腿邊有幾瓶東倒西歪的藍(lán)帶啤酒罐,他捏癟一個,又捏癟一個,發(fā)現(xiàn)一個里面還盛著大半罐液體。他滿意地張開嘴,把罐內(nèi)的液體往喉嚨里倒。他咂咂嘴,感覺有點(diǎn)不大對勁,這才想起罐內(nèi)裝了他前些日子懶得上衛(wèi)生間就近解決時撒出來的尿。
他又咂咂嘴,并沒有起身沖入衛(wèi)生間漱口。窗外的月光大了,飄進(jìn)屋,擱在刷有暗紅油漆皴裂的木地板上,像一口歪歪扭扭的棺材。兩根光線沿著墻壁上蜘蛛網(wǎng)似的裂紋慢慢地爬,一根長,一根短,爬到某處,長點(diǎn)的光線向前一撲,吞掉短點(diǎn)的光線,迅速變粗,肚子凸起,就宛若一只剛交媾完嘴里正嚼著情人的大腹便便的母蜘蛛。屋子里的氣味令人沮喪,潮濕,陰氣森森。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爬床上去。床是睡眠的地方。睡眠時,我們蜷縮在黑暗中,屈服于地心引力,不再與之斗爭。我們回到子宮深處,在飄滿羊水與夢的無意識狀態(tài)中獲取最甜美的呼吸。但床上現(xiàn)在有了一個女人,一個不可與之性交的女人,一個曾承受過暴力與羞辱的女人,一個因?yàn)橛俸叟c青紫而散發(fā)出別樣誘惑力的女人。他不再看墻壁上的月光,他注視著窗外的月光。脈脈流動的月光能改變?nèi)藗儍?nèi)心的尺度,視妓女為天使,視野獸為羊羔,視一切復(fù)雜的丑陋的危險的為美麗純潔。
月光棲不住飛鳥,歌聲溢出林梢。一望無垠,如黑色的海洋。
“死去毋須再悲哀,黃泉應(yīng)是最可愛。紅塵多少早不在,誰見一人愿回來?”他笑起來,屈起腿,俯過身,為床上的女人掖好被角。他想起少年時自己胡亂涂寫的長短句。他在地板上躺下,把雙手枕在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