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文字,為寶玉挨打埋下了炸彈。都說賈政迂腐,可沉下心來想想,換了哪個父親,對這樣的兒子會手下留情?在家里“調(diào)戲”丫鬟不說,到了外面竟然還“調(diào)戲”男人!真正的大逆不道丟人現(xiàn)眼!這里,還真不能說寶玉是冤枉的,蔣玉菡有了私宅,連包養(yǎng)他的主人忠順王爺都不知道,寶玉卻知道的一清二楚,這里面不能說沒有故事。而寶玉和蔣玉菡互換汗巾子一事被忠順王府知道后,“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fā)他去了,免的再說出別的事來?!笨磥?,連寶玉都知道這樣的事情算是“機密事”,可見其見不得光,也足見寶玉和蔣玉菡來往密切。否則坦蕩之人何須如此魂飛魄散?賈政是經(jīng)歷過這些的人,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奧秘,不大發(fā)雷霆才怪!眼看著兒子不爭氣不長進(jìn),任哪個父母都會失去了理智。但寶玉卻不是那么容易放手的:
這里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jìn)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jìn)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
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xì)細(xì)一認(rèn),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么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馀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并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rèn)真?!贝藭r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挨打后的寶玉依舊癡心不改。此時林黛玉的心情可想而知,是十分心疼的。但又不只是心疼,“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句話十分傳神地勾畫出了林黛玉的矛盾心理。她既不愿意寶玉挨打受教訓(xùn),也不愿意逼寶玉放棄自己的生活愛好,同時更不愿意讓寶玉跟這些同性戀人繼續(xù)來往,但作為一個女孩子,這些事情她又不能夠大大方方開口說,所以,“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一句,包含了萬語千言,百種滋味,可惜,寶玉卻毫不為動,“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這句話,恐怕是句譏語,日后寶玉雖不致死,但卻一定生不如死。
與秦鐘相比,賈寶玉對蔣玉菡的感情還是有些游戲成分在里面的。富家子弟結(jié)交戲子,在古代不算什么新鮮事。當(dāng)然,作為戲子,如果堅持氣節(jié),不肯向達(dá)官貴人獻(xiàn)身,很難成為“名角兒”的。所謂戲臺上的“角兒”都是捧出來的。什么叫捧?換了今天的話說,就是投資,一個演員再有才華,沒人肯出錢包裝,很難紅得起來。過去也是一樣,再好的唱腔再美的身段,若是長年累月只一套行頭,出出進(jìn)進(jìn)無人應(yīng)承,臺上臺下無人捧場,這樣的演員只能在三線掙扎。即便大師也都有過如此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不只蔣玉菡。所以,日后蔣玉菡年老色衰,離開了舞臺,終于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他和寶玉、襲人之間的關(guān)系,實在是尷尬得很。所謂寶玉的“癡心”,未嘗不是一種富家公子的胡鬧任性,不論古今,都是不值得提倡的。只有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這些“癡心”才會慢慢消磨掉,日后寶玉淪落成丐,從人上跌入人下,才會明白:所謂“癡心”,有時候也是物質(zhì)的產(chǎn)物。平民百姓的日子往往是最健康的,遠(yuǎn)勝過豪門富戶的驕奢淫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