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吞下大煙泡之后,并沒有死,很快就將大煙泡排泄出去了。大煙泡外面包著一層蠟紙,只要蠟紙不脫落,就不會有生命危險,就像現(xiàn)在用人體走私毒品一樣。
母親的壯舉轟動了衙門,也轟動了整個開原縣城。母親冒著生命危險營救父親的故事,在大臺村那一帶流傳了很久,1988年我第一次回故鄉(xiāng)去看望姑姑,姑姑還說起這件事呢。
當(dāng)年,母親對我講起這段往事時,我并不覺得怎樣。可現(xiàn)在,當(dāng)我撰寫這部書稿,當(dāng)我開始反思人生、審視父輩時,卻另有一番深刻的感慨:
我的父母雖然一生都是普普通通的草民,進(jìn)城以后也只是一個下等公民,沒有任何值得兒女炫耀的地方。但是,在那吃人的黑暗社會里,為了家庭,為了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與權(quán)利,他們居然在操縱著生殺大權(quán)的縣官面前,在極其強(qiáng)大的宗法勢力面前,毫無懼色,頂天立地地活了一把,上演了悲壯而感人的一幕,實(shí)在令晚輩感到欽佩和自豪!我佩服母親視死如歸的勇敢,更佩服父親寧肯坐牢也不肯屈服的個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找到了我個性形成的基因……
發(fā)生這一幕不久,寡婦二嬸就去世了。寡婦二嬸的家人提出要分張大師的家業(yè),父母同意分給她一座山頭。于是,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總算結(jié)束了。雙方打官司折騰的都是張大師的家產(chǎn),所以土改時我家被劃為中農(nóng)。
父親回家那天,父母守著火盆聊了半宿。
母親一邊往火盆里抖落著父親衣服上的虱子,一邊訴說著一年來的遭遇,說到孩子的死,母親哭了。
父親卻說:“嗨,死了好,活著也是受罪!”他滿腹怨氣地發(fā)著牢騷,“真是看破世事驚破膽,閱盡人情寒透心!我二弟剛死,他敗家的老婆就來誣陷我……要不是你當(dāng)堂吞下大煙泡,我說不定要蹲幾年大牢呢!你說這敗家的世道……”
父親覺得這一年多的監(jiān)獄蹲得太窩囊,實(shí)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天天躺在炕上生悶氣。他決定去奉天找點(diǎn)事做,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就不受張大師的氣了??墒?,就在他準(zhǔn)備動身去奉天的前一天夜里,我家又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二十三
這天半夜,只聽■拉一聲,窗戶紙忽然被人撕下來了。
被驚醒的父母看到月亮地里站著一幫背槍的,以為來了胡子。
父親急忙賠著笑臉上前應(yīng)酬:“各位長官,窮家寒舍的,沒啥像樣?xùn)|西……孩子他媽,快給長官燒水沏茶煮雞蛋!”
一個當(dāng)官模樣的說他們迷路了,讓父親送他們?nèi)ソ鹫?/p>
金寨離我家二十多里路,父親知道此去很可能就回不來了,可又不敢不去,只好對母親說:“我去去就回來,你帶孩子先睡吧!”
母親說,那天晚間的月亮很大,她站在門外的山坡上,望著那條落滿霜雪的白亮亮的山道,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陽出山,也不見父親的蹤影。
第二天,母親帶著哥哥姐姐跑了一趟金寨,從金寨回來她就病倒了。她覺得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太險惡、太難熬了。父親剛從大牢里出來又被人抓走了,連死活都不知道。
可是,再難熬也得活下去。從此,母親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在這孤零零的山溝里打發(fā)著艱難時光。
第二年春天,終于接到父親托人捎來的一封信,說他被抓去當(dāng)兵了。捧著這封信,從不落淚的母親放聲大哭,總算知道父親還活著呢。
春天,母親帶著哥哥和姐姐開始種地。農(nóng)忙時節(jié)忙不過來,母親就到山外的村里雇來幾個幫工,為了讓幫工好好干活,母親給他們做高粱米面菜團(tuán)子吃。清晨三點(diǎn),天剛放亮,母親就起床到高粱地里折下一堆高粱穗子,然后將高粱粒子搓下來自己推磨磨成面,再到菜地里拔來白菜剁餡、和面、包菜團(tuán)子……中午,幫工們看到母親挑著兩桶菜團(tuán)子,像一陣風(fēng)似的飄到地頭,沒有一個不佩服母親能干的。
兵荒馬亂的年月,在這深山老峪的山溝里,母親帶著哥哥姐姐每天晚間都是在提心吊膽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