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單位的時候霧已經(jīng)散去了大半,遠遠看見門口擁堵了二三十個上訪戶。這出戲是每天早上都會上演的。隨著涉訴信訪案件越來越多,法院如今更像是信訪局,各種各樣的社會矛盾都在這里匯集。老百姓希望法院為他們解決問題,政府希望法院替他們擺平問題,結(jié)果法院不但搞不定這些問題,還弄出了很多新問題。
我穿過這些上訪戶的時候,有幾個扯住我的衣袖,情緒激動地向我訴說他們遭遇的不公平待遇。門口的法警過來將他們拉開,他們立刻和法警產(chǎn)生了沖突,推推搡搡,罵罵咧咧。原先圍觀的群眾又多了幾層,場面混亂。我趕緊逃進了大院。
我將摩托車停在地下車庫里,然后坐電梯到十一樓,電梯里幾個民庭的同事都在討論高玉虎越獄的消息。我走出電梯,刷門卡打開辦公室的門,小潘還沒有來。我泡了杯鐵觀音,打開電腦上網(wǎng),新聞頭條都是關(guān)于越獄的,我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高玉虎在看守所羈押期間表現(xiàn)得非常老實,按時起床,按時勞動,五講四美,簡直是個模范青年。估計暗中也給了監(jiān)管民警不少好處,所以看守所上下對他都比較放心。昨天將他從看守所換押到監(jiān)獄的途中,他說想回家看自己的老母親一眼。這些民警拿人的手短,平時又相處得不錯,不好意思拒絕,就押著他回家了。結(jié)果高玉虎乘人不備,戴著手銬從自家四樓陽臺跳下,摔在對面二樓平臺上。一群人急赤白臉地趕下樓來,高玉虎早跑了。
新聞上說幾個監(jiān)管民警已被革職查問,搜捕工作仍在進行。
小潘進門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后就打水拖地忙開了。我看著他忙碌心想這小伙子挺不錯的,嘴甜腿勤,看著他就想到了幾年前的自己。
小潘拖完地,走到窗戶邊上,把窗戶拉開透氣。忽然樓下一個尖銳的女聲叫道:“打人啦!”
我從窗邊看下去,大門口依然是鬧哄哄的一團。叫嚷的是一個身材壯碩的婦女,在爭執(zhí)中被法警推搡了一把,坐在地上撒潑:“都來評評理啊!法院的打人啦!”許多路人圍上來指指點點。
小潘也在旁邊皺著眉頭看,表情嚴肅。
“別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蔽覍⒋皯絷P(guān)上,“想看每天都有。”
小潘問我:“為什么不讓他們進來?”
我說:“因為會鬧?!?/p>
小潘又問:“鬧什么?”
我回答:“要求解決問題唄?!鞣N各樣的問題?!?/p>
小潘不依不饒:“那就給他們解決啊!”
我很無奈地告訴他:“很多問題,法院是解決不了的。”
小潘沒再問下去,但看得出他很疑惑。這個剛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yè)的孩子,二十出頭,和所有法律出身的學子一樣,胸懷正義,心系蒼生。進了法院恨不得終日手執(zhí)天平口念法條,以為自己可以主持公道裁決是非普度眾生超度冤魂。如果這個時候告訴他這些活是神仙干的,法官干不了,無疑會對他的世界觀造成巨大的沖擊。所以很多事情沒法言傳身教,需要自己一件一件地去經(jīng)歷和體會。
比如在對待上訪戶的問題上。人們都覺得不到萬不得已,誰會愿意上訪??!整天長途奔波,風吹雨淋,老實點的求完爺爺告奶奶,放棄尊嚴,好話說盡,好臉賠盡;暴躁點的咒完爺爺罵奶奶,撕破臉皮,臟話用盡,體力耗盡。大家都不容易,往法院門口一站,拉條橫幅喊個口號的也特能招人同情。
我曾經(jīng)非常同情他們。六年前,我第一次接待上訪戶,是陪一個三十多歲的前輩老白,接待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子。糾纏了一個下午,結(jié)束時老頭子顫巍巍地走了,老白看著他的背影大罵:“媽的,這個刁民!”
當時我聽了非常不爽,跟他據(jù)理爭論了半天。我情緒激動地闡述了一些義正詞嚴的論點,語無倫次地向他表達了強烈的譴責。
老白從頭到尾都很慈祥地看著我,聽我絮絮叨叨地說完,然后溫柔地跟我說:“孩子,你還是太幼稚啊!”
之后我自己見識了很多當事人,領(lǐng)教了很多上訪戶,每每被搞到焦頭爛額之后,我往往情不自禁,發(fā)自肺腑地大喊一聲:“媽的!這個刁民!”
是我變了嗎?或許是的。怎么說呢?其實對這些鬧上門來的上訪戶們,我是既同情又厭惡的。我對他們的感情是如此的糾結(jié),正如同他們上訪的動機是如此的復雜。只要同他們交談三分鐘,你就已經(jīng)可以了解他們究竟是為了爭一個理還是為了掙一筆錢。在這個上訪已經(jīng)成為一門蓬勃發(fā)展形勢喜人的新興產(chǎn)業(yè)并且越來越多的人由此發(fā)家致富的時代里,實在讓人很難對這些上訪戶們提起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同情心。看到他們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很煩很頭疼,盡管他們其中的某些人真的是很冤很可憐。
事實上,真正有道理的、受了冤屈的老實人們,往往早已放棄了申訴,吃下苦頭認了命。而這些鬧得最兇,喊得最響的人,往往都是沒什么道理的。這些人全職上訪,毅力堅定,形式新穎,花樣層出不窮。
下午帶著小潘去接待了一個肥胖的老女人。這個女人在一九九六年被人騙了三十萬,一年后法院判決被告公司賠償她本金、利息和預(yù)期利益共六十萬。從此她就不做生意了,全職上訪。她認為,在那一年內(nèi)她可以用三十萬雞生蛋蛋生雞地賺個三百來萬的,法院只判六十萬太少了。而且由于法院不改判,她一年一年地上訪,每年都耽誤她賺三百萬。所以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求法院賠償她四千多萬了。她的案子是我去年辦的,裁定駁回了。之后她每周都要光顧一到兩次,每次都要點我出臺接待。談話過程中她從頭至尾都用白眼球招呼我,仿佛是我欠了她四千多萬似的。這個老主顧不停地對我重復兩句話:“我不管你們哪來錢,反正要給我錢”和“我活不下去了,我要去天安門自焚”。
這樣具有獨特邏輯思維模式的偏執(zhí)狂在職業(yè)上訪戶中并不少見,一開始我覺得他們很可憐,還能耐心聽他們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當他們發(fā)現(xiàn)我滿足不了他們的時候沖我嚷嚷,我也還能禮貌地保持虛偽的微笑。但時間長了,換成誰也受不了這個。我畢竟不是來坐臺的,客人點了我我就要陪著幾個小時,服務(wù)周到,盡量讓他或她滿足??腿艘а狼旋X指手畫腳,我們賣笑賣乖弄傻裝瘋,直到伺候舒服為止。雖然我也知道這樣的心態(tài)不好,但現(xiàn)在我更同情我自己。做千篇一律的事情總是讓人厭煩的,我也終于明白了在諸如電信和銀行這種窗口單位總看不到好臉色的原因。
這個女人噴了我們一臉口水后離開了??粗U娜的背影遠去,我情不自禁地說道:“媽的!這個刁民!”
小潘擦干女人留在他眼鏡上的口水,一臉真誠地對我的言行進行了譴責。
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六年前的自己。我迅速在內(nèi)心里對自己進行了徹底的反省。為什么短短六年的時間,我的心態(tài)變化這么大,我的同情心都被狗吃了嗎?難道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我曾經(jīng)鄙視的那種人了嗎?我已經(jīng)如此冷漠,如此無情、無恥、無理取鬧了嗎?
但我很快諒解了自己,因為屁股決定腦袋。身處的位置不同,對同一個問題的理解和立場肯定會有變化。畢竟和六年前相比,現(xiàn)在的我更了解事情的真相。在不明真相的時候,總是比較容易盲目地相信和同情,這也是群眾們總是容易被煽動和利用的原因。盡管利用群眾的人各有立場,有時候是一小撮別有用心的反動或分裂分子,有時候是一小撮別有用心的權(quán)力或利益集團,但唯一不會改變的是群眾們不明真相的狀態(tài)和被利用的命運。
我慈祥地引用老白的那句“孩子,你還是太幼稚??!”來評價他。聽了我的評價,小潘一臉書呆子氣的迷惘,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