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后我?guī)е∨藖淼娇词厮釋?。辦完登記手續(xù)之后,我們沿著鐵柵欄圍起的過道進入會見室,邢勇還沒被帶過來。我環(huán)顧四周,忽然想起來上次就是在這里對高玉虎宣判的。
想起高玉虎我就想起了小雙,這個自稱為了保護我而來到我身邊的小姑娘。我看了看正在寫筆錄頭的小潘,心想這兩人倒可以成為不錯的一對。
正想著,邢勇被民警帶進會見室。他穿著橘黃色的囚服,身材不高,兩眼無神,坐下來之后盯著面前的地板,一動不動。
我說:“犯罪嫌疑人邢勇,我是涂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員桂公梓,這是書記員潘慶峰,我們今天依法對你進行提審,你要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聽清楚了嗎?”
邢勇略微點了點頭,還是沒有看我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那個角落,似乎那里有什么東西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可實際上那里什么也沒有。
看來溝通上可能會有困難,我決定直奔主題。我問:“邢勇,你對檢察院指控你的故意殺死被害人梁素梅并碎尸、拋尸的事實可有異議?”
邢勇的身體開始有些發(fā)抖,他低聲重復說:“是我哥哥……是我哥哥殺的……不是我……”
我問:“你哥哥?你指的是你已經去世的大哥嗎?”
邢勇喃喃地說:“我哥哥沒有死……他沒有死……他說他要保護我……”
我問:“怎么保護你?”
邢勇不說話了。
我繼續(xù)問:“殺了梁素梅就是為了保護你?你是這個意思嗎?”
邢勇還是不說話,只是抖得更厲害了。
我有點生氣了,不客氣地說:“邢勇,你不要以為裝瘋賣傻就可以蒙混過關,你知道你的行為有多么惡劣嗎?才20歲的女孩,被你殘忍地殺害,分尸,烹煮,你還有人性嗎?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有多少人希望看到你被槍斃?你知不知道網上有多少人聯(lián)名倡議要判你死刑?你現在還說不是你殺的?還說是為了保護你??。勘Wo你的方式就是殺人嗎?”
邢勇抬起頭看向我們,眼神還是那么空洞。他渾身顫抖,如篩糠一般,嘴唇也哆嗦得厲害,坐的椅子也左右搖晃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粗蕉对絽柡Γ蕉对絽柡?,我有點不安,擔心他就這樣抖到口吐白沫昏死在地,心想還是先安撫一下他吧,畢竟精神有問題。
我正準備開口,四周突然安靜下來。邢勇的身體停止了抖動,平靜地坐在椅子上,我看見他的一雙眼睛正看向我,那眼神不再空洞無物,而是非常的明亮、深邃,讓人感覺不可捉摸。一瞬間,邢勇整個人變了,給人的感覺煥然一新,仿佛已經不是一分鐘前坐在這里的那個人。
他開口說:“梁素梅是我殺的,和我弟弟沒有關系。”
我目瞪口呆。小潘也傻了,捏著鋼筆忘記了記錄。
邢勇接著說:“那個女孩,她不配活著。她欺騙了我弟弟的感情,騙走了錢,還一直跟其他男的保持關系,她就是個蕩婦。我弟弟太軟弱了,他只知道傷心難過,但是我不同,我看不慣的東西,就沒有資格留在這個世界上。我要凈化這個污濁的世界?!?/p>
我回過神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想分辨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是怎樣一個狀況。從表面看上去,似乎是邢勇死去的哥哥在這一刻靈魂附體了。我知道這想法很傻,但我實在是沒忍住,還是問了句傻話:“你是誰?”
他微笑了一下,說:“你們應該早就知道了啊,我是他哥哥。”
我問:“你不是早死了嗎?”說完自己都覺得腦殘,看了眼小潘,還好這孩子還沒回過神來,沒有記錄我的話。
邢勇說:“我沒死,我只是換了個形式活著。這樣我和我的兄弟的距離更近?!?/p>
我心想這樣的談話真是太荒謬了,這不像是在提審犯罪嫌疑人,反而像靈異小說里的對白。我趕緊把話題轉上正軌:“不管你是誰,你為什么要殺害被害人梁素梅?說說你的動機。”
邢勇說:“我剛才說過了,為了解脫我弟弟,那個女的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說:“好吧,說說你的犯罪經過吧?!?/p>
邢勇呼出一口氣,停頓了一下,調整了一下坐姿,讓人感覺他要說一個很長的故事。我仔細觀察他的舉止和神態(tài),發(fā)現他整個人的氣質和剛進會見室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剛進來時的邢勇,縮成一團,看上去猥瑣、自閉、自卑,但現在這個邢勇,舉止優(yōu)雅、自然,眼神自信、堅定,一舉一動都不令人反感——如果他的身份不是犯罪嫌疑人的話,甚至可以說,他的舉止散發(fā)出一股難以名狀的魅力。這讓我感覺很詫異,因為邢勇一直就在我們的眼前,除了顫抖,動都沒有動過,但前后表現差距如此之大,又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同一個人。我心里想,這樣的大變活人,還是頭一回遇到。
邢勇說:“那天,應該是三月二十號,那女孩來找我弟弟,正好我也在,我坐在門后面的凳子上,她沒看到我。她進來就跟我弟弟說,她已經跟一個男同學好上了,說那男孩子很有錢,叫我弟弟以后不要再纏著她了,她怕丟臉。我弟弟又生氣又傷心,說不出話,就坐在床邊上哭。我看了一會,心里越來越焦急,你就會哭,哭能解決什么問題???就是因為你軟弱,所以大家才都會來欺負你,現在連這個黃毛丫頭也來欺負你。我越想越覺得不公,越想越為我弟弟感到委屈,我沖上去掐住那個女孩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床上。”
邢勇停了一下,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但臉上卻寫滿了回味的表情:“她的脖子很細,很軟,皮膚涼涼的,摸在手里感覺很舒服。她的眼睛也很大,睫毛很長,兩只眼睛就那樣圓圓地瞪著,瞪著我……她使勁地撲騰,但是她的力氣太小了,我壓在她的身上,她很快就不動了。我弟弟把我拉下來,我們一看,她已經死了?!?/p>
我說:“接著說。”
邢勇說:“我弟弟很害怕,還是不停在哭。我沒理他,我把女孩子藏在被窩里,讓弟弟看著,然后出門找了個網吧,上網下載了一張人體解剖圖。你知道我還有個弟弟是醫(yī)生,解剖這回事我以前也懂一點。下載完圖后我去超市買了一把剔骨刀,兩個紙簍,幾卷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然后回到弟弟的宿舍研究解剖圖。
這樣到了夜里,大概凌晨1點多的時候,我讓弟弟守在房間里,我把女孩的尸體扛到鍋爐房里去了。我?guī)Я撕芏嗯f報紙,在地上鋪了好幾層,又鏟了厚厚的煤灰鋪在報紙上。然后我把女孩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扔進鍋爐里燒掉。女孩的身材真好,光溜溜的,像一整塊玉,又涼又滑。我把她放平在煤灰上,把兩個紙簍放在一邊,每個紙簍里面套上兩層垃圾袋,接著就開始切割了。
我從她的胸部開始,沿著她的乳溝,一直切到腹部接近恥骨的地方,然后兩手伸進去,把肋骨往兩邊掰開,這樣她的胸腔就打開了。我先把心臟切下來,丟進垃圾袋里,然后是肝、胃、腎、脾,這些內臟差不多裝滿了一個紙簍,我就把垃圾袋的口系緊,拎到一邊,重新?lián)Q上新的垃圾袋。接下來是腸子,我必須很小心,因為弄破了會流得到處都是,收拾起來很麻煩。我把腸子一節(jié)一節(jié)疊起來,單獨扎在一個垃圾袋里。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從手腕開始,先按每個關節(jié)把骨頭卸下來,然后把肉一片一片地切出來,我盡量切得薄一些,這樣煮起來比較容易熟。因為當時天氣還比較冷,所以血流得不多,切割進行得很順利?!?/p>
說到這里邢勇停頓了一下,我說:“繼續(xù)說,說詳細點。”
邢勇點點頭,繼續(xù)往下說:“我這個人喜歡把事情做得有條不紊。我把切下來的肉疊在一邊,放整齊,再一摞一摞地塞進垃圾袋里,一袋滿了就系上口,換下一袋。這樣不知道切了幾個小時,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終于切完了。我就招呼我弟弟過來一起把袋子拎到房間里去。然后我把煤灰和報紙都鏟進鍋爐里燒掉,把地掃了一遍,檢查了一下,確認沒有留下血跡。
我們把袋子塞到床下面,等了一天,到了21號晚上,我燒了一大鍋開水,把切下來的肉片放進鍋里煮。先煮內臟,然后是大腿肉,比較嫩的先煮。一開始煮得很熟,后來因為氣味實在是太香了,我擔心被周圍的人聞到,就煮得急了些,半熟就撈上來了,比如最后煮的腦袋,撈上來還是紅的。
煮完之后我還是把它們塞回垃圾袋里,然后騎上我弟弟的摩托車,把袋子藏在泔水桶里,出去找地方扔掉。每個桶能放3袋,我記得我跑了四五趟,每次方向都不同。只要路過偏僻隱蔽的地方就丟一袋,后來天快亮了,我有點著急,就開始扔在馬路邊的垃圾箱里。你們最開始發(fā)現的那兩袋就是?!?/p>
邢勇說完后身體往后靠了靠,顯得非常輕松。他的供述和偵查卷里的基本一致,但是聽著他像講故事一樣當面娓娓道來,和在辦公室里看筆錄是完全兩樣的感受。小潘還沒記完,正在奮筆疾書,我趁這機會緩了一下,畢竟他說的這些內容不是那么好消化的。
我問他:“你為什么要把尸體切成一千多塊?”這是我最大的疑問,畢竟殺人分尸的不少,凌遲的還是頭一次遇到,而且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
邢勇似乎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他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喜歡把事情做得有條不紊。我胡亂切幾下,大卸八塊,當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來看起來不美觀,沒有藝術感,二來塊頭太大鍋里放不下,三來袋子不好裝,扔的時候不方便。其實一開始我的想法就是多切幾塊,切細一點,好裝進袋子里,但是切了幾刀之后我就發(fā)現,我上癮了?!?/p>
邢勇的呼吸變得急促,兩眼放射出異樣的神采。他回憶著當天的經過,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反芻,他的整個身心狀態(tài)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當時那個昏暗的小鍋爐房。他看著我們,繪聲繪色地敘述道:“鋒利的刀刃切割在光滑細膩的皮膚上,那種無可比擬的快感,你們是無法想象的。就像切割一塊上等的絲綢一般,皮膚隨著刀刃的游走,哧的滑出一道縫隙,白色的脂肪首先翻出,接著露出粉紅色的嫩肉,暗紅的血泛著泡沫地涌上來,瞬間就溢滿了你切出的口子。仔細聽,你能聽見皮膚綻破時發(fā)出的沙沙聲,雖然輕微,卻那么美妙,每一聲都像撓在你的心窩上,讓你心癢癢地,忍不住要繼續(xù)去切下一刀。這樣一刀又一刀,一刀接著一刀,每一刀都有不同的感覺,既讓我興奮,又讓我遺憾,因為每一刀都不完美,都有缺憾,這讓我更加全身貫注在下一刀上,下一刀都要比前一刀更精準,更完美。我不停地追求著這樣的完美,這種感覺讓人像吸毒一樣沉溺其中,忘了時間,忘了周圍的一切。鍋爐房沒有燈光,只有熊熊燃燒的火焰,把我的手,我的刀,和我眼前的女孩的身體都映成了火紅色,我的影子和刀子一起跳躍。就這樣一直到我得心應手,刀就像長在我的手腕上一樣,隨心所欲,女孩細嫩的皮膚也跟我慢慢熟悉,親熱,隨著我的刀刃唱起歌謠,歌聲是如此銷魂,如此蕩人心魄。我的身上染上了血跡,我把衣服全部脫掉丟進了火堆里,就那樣赤身裸體地蹲在女孩身邊,細致地撫摸她的每一片肉,每一塊骨頭,我和她這樣的坦誠相對,看著她在我手下從一個裸體的天使慢慢變成一具血色的骷髏。當我最終完成這件藝術品的時候,仿佛和這個女孩經歷了世上最純真的一場戀愛,我拋下了對她的所有成見,她給我的感覺是如此的美麗、純潔。我非常感動,忍不住躺下去擁抱這具白骨,撫摸她的頭發(fā),吻她的嘴唇,她的下嘴唇厚厚的彈性十足,沾著血沫,甜絲絲的,讓我控制不住吃掉它的欲望……”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大聲打斷他:“夠了夠了!……你、你……”
邢勇微笑地看著我,似乎猜透了我的心理,他說:“你是想說我變態(tài)嗎?也許吧,我也許是心理變態(tài),但是那種難以名狀的快感,你沒有體會過,如果你體會過,我相信你也會跟我有同樣的感受?!?/p>
我說:“我確實沒有體會過,也不想體會。邢勇,你故意殺人,手段殘忍,主觀惡性極大,造成的危害后果極其嚴重,你將為你的行為承擔法律責任?!?/p>
邢勇還是微笑,這樣的微笑讓我非常的憤怒,因為在這樣的一個場合,似乎是他占據了主動,而原本應該掌握局面的我卻方寸大亂。
他說:“法律責任?莫過一死。我既然自首,就沒想過怕死。”
我問:“你為什么自首?”
邢勇說:“我弟弟害怕,我想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承擔,這也是為了我弟弟著想?!?/p>
我說:“要是你被槍斃了,你弟弟不也就死了嗎?你怎么保護你弟弟?”我覺得我已經接近精神病了。
他微笑,只說:“你不懂?!?/p>
我不甘心,繼續(xù)追問:“那你為什么要把尸體煮熟?”
邢勇說:“你不明白嗎?破壞DNA。而且一開始我是想把她吃掉的——我實在不舍得就那樣把她拋棄。但是時間來不及了,沒辦法吃完,最后還是丟掉了?!?/p>
我不寒而栗:“這么說,沒找到的那些尸體,是被你吃掉了?”
他點頭,說:“嗯,心臟和乳房,還有屁股、大腿,比較嫩的地方?!?/p>
我感覺要吐了。我強打精神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骨頭呢?你把骨頭藏哪去了?”
邢勇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回答道:“扔到長江里了?!?/p>
我們匆匆結束了提審。小潘把筆錄遞給邢勇簽字的時候,他又恢復了原先委靡不振的狀態(tài),不看人也不講話,當然也不肯簽字。我讓看守所的民警在筆錄上簽了名,作為見證。
回法院的車上我在回味邢勇的語言和種種表現,總覺得心里別扭得很。不光是因為他所說的內容讓人難以接受,也因為我實在吃不準應該怎樣對待這樣的精神分裂的犯罪嫌疑人。
小潘說:“我感覺有點奇怪。如果說他的兩個人格一個是正直但是懦弱的,一個是兇殘而且變態(tài)的,為什么站出來坦白的卻是這個變態(tài)的人格呢?而且還是為了袒護這個懦弱的人格?!?/p>
小潘說的正是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我說:“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得再做一次精神病鑒定,如果他真的是精神病,那這個案子就不好判了,至少是不能判死刑了?!?/p>
小潘說:“那你就要被全國人民的口水淹沒了,想想張明寶啊。”
在一片殺聲中,上星期南京中院宣判張明寶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無期徒刑。人民們顯然對此結果不甚滿意,現在只要一上網就能看見對南京中院的口誅筆伐。
我想了想,說:“嗯,壓力很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