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堯癡癡地等了一個月,傷腿基本痊愈了,石膏也拆了,撞壞的奧迪也修好了,被偷的車還是杳無音信。他終于對警察失去了信心。
當他像個怨婦一樣打電話給我傾訴他對公安部門的不滿時,我正在準備邢勇案的開庭材料。我匆匆應(yīng)付了他幾句就掛掉了電話,這使他很不滿意,直接跑到法院來找我。腿腳好了之后他很喜歡步行,以體驗?zāi)_踏實地的感覺。他從公司步行了半個小時后給我打電話,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再過半個小時他就可以走到我的辦公室。我說好,不過半個小時后我在開會。
從三天前公告開庭日期起,每天都會有記者來院里要求采訪。按照院長的吩咐,我統(tǒng)統(tǒng)拒絕。不過上下班時總能看見大門口有電視臺或報社的車守著,這陣仗讓我不免感到了壓力。為了明天上午的順利開庭,合議庭進行了最后一次庭前合議。
我準備將案情從頭再說一遍,孫蕓說:“不用說了,都聽了好幾遍了。事實很清楚,邢勇口供也非常明白,也有邢智的證人證言相印證,物證也找到了,拋到河里的刀子。事實是可以認定的。關(guān)鍵是邢勇的精神病問題,你重新鑒定了沒有?”
我說:“上個星期我們已經(jīng)委托涂城市腦科醫(yī)院進行了重新鑒定,小潘,讀一下鑒定結(jié)論?!?/p>
小潘拿著鑒定結(jié)論讀了一遍,參與鑒定的醫(yī)師的一致意見是邢勇患有精神分裂癥,屬于精神病,且作案時應(yīng)處于發(fā)病狀態(tài),不能完全控制和辨認自己的行為。
老儲眉頭緊鎖,說:“這么說,邢勇作案時就是無刑事責任能力人了。這樣的話……”
我們都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老儲嘆口氣,說:“開了庭再說吧,反正不可能當庭宣判的。”
合議庭討論之后,我回到辦公室,朱舜堯坐在我的座位上。他把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打開,得意揚揚地說要給我播放一段視頻。
他說:“我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我已經(jīng)把曹卉卉打造成廣告明星了。這是最新錄制的廣告MV,其他的好幾款廣告都要在近期投放各大電視臺。這段是要在CCTV放的?!?/p>
我湊上去一看,視頻里曹卉卉打扮得十分清純,一會瞪眼撅嘴做可愛狀,一會瞇眼吐舌頭做俏皮狀,活蹦亂跳忙個不停,居然還能兩不耽誤地唱那首親自作詞的《想動就動》。
我說:“這個水準,能上CCTV?”
朱舜堯說:“嘿,這不比腦白金強?廣告就是要惡心人,越惡心別人越能記住你。
接著他又放了另一個廣告給我看,客戶是涂城某個不知名的婦科醫(yī)院。一大段香艷的激情戲后,曹卉卉掩面哭泣。背景音是個女中音,低沉地說:“激情過后,意外懷孕怎么辦?”緊接著畫面明亮起來,巨大的“涂城市××婦科醫(yī)院”的招牌映入眼簾。女中音歡快高亢地說:“不用擔心,××婦科醫(yī)院照顧您!”接著曹卉卉躺在手術(shù)臺上,嬌弱地睜開迷離的雙眼,輕啟朱唇,虛弱地問:“開始了嗎?”一群醫(yī)生扮相的老太太摘下口罩,喜興地宣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最后,在一片少女銀鈴般的笑聲中,幾個女孩紛紛表示:“××婦產(chǎn)醫(yī)院,專業(yè)、服務(wù)好,價格也便宜!”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接下來要說“我們一直用它!”結(jié)果她們出人意料地總結(jié)說:“意外懷孕,請認準××婦產(chǎn)醫(yī)院!”片尾是曹卉卉天真的笑臉。
我被雷了個里焦外嫩。朱舜堯很滿意這樣的效果,說:“我做的廣告,就是要人看一遍就再也忘不掉。”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電視上充斥了如此多的惡俗的廣告。原來惡心人也可以轉(zhuǎn)化成生產(chǎn)力的。我違心地夸贊了一番朱舜堯的廣告天賦,他揮揮手,說:“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有更重要的事情?!?/p>
我說:“有話就講有屁就放,沒看見我這么忙啊?!?/p>
朱舜堯說:“我爸的房地產(chǎn)公司最近在城東拍下了一大塊地皮,準備建高檔住宅。聽說那邊要建地鐵,房價肯定要漲。但是拆遷的時候遇到麻煩,都不愿簽協(xié)議,你也知道,城鄉(xiāng)接合部那些人,就指望著靠拆遷一夜暴富,恨不得祖孫幾代都吃這一筆拆遷款。那條街上的人知道要拆遷,都把房子加蓋了好幾層,能圍的地都圍上,全他媽違章建筑。要起價來獅子大開口,一個破車棚敢要100萬。”
我說:“現(xiàn)在拆遷都是這樣的,跟我說有什么用?”
朱舜堯說:“我爸琢磨著這群刁民的胃口大得很,是不可能滿足的,你今天答應(yīng)賠他們每平米三千,明天他們就跟你要五千。看樣子非強拆不可了。我爸跟城東區(qū)街道辦事處商量了一下,他們的意思也是要強拆,但是我爸那公司和辦事處都沒有拆遷資質(zhì),想跟市拆遷辦聯(lián)系一下,借個資質(zhì),你在法院,跟政府那邊肯定有熟人,幫我找找?!?/p>
市拆遷辦是由市政府、規(guī)劃局、建設(shè)局等部門抽調(diào)一群人組成的,而這些部門跟法院的交情都不錯,因為它們經(jīng)常是案件的被告。這些部門的頭頭腦腦我都認識一些,找拆遷辦的負責人應(yīng)該不難。我想了想,說:“行,我給你們牽個頭,剩下的你們自己去談?!?/p>
朱舜堯說:“嗯,就是要你牽個頭,談還不容易,拿錢砸暈他?!?/p>
下班后我留在辦公室寫開庭提綱,小雙出去買了盒飯回來。她把自己那份的肉全部挑給我,然后端著飯盒坐在電腦前,邊吃邊看韓劇。
吃盒飯的時候我上網(wǎng)逛了逛。
我登上涂城在線,進了社會雜談版塊,發(fā)現(xiàn)整個論壇都在討論明天將要開庭的邢勇案。可以看出網(wǎng)民們情緒都非常激動,因為每個標題里的感嘆號都比漢字要多。我看了幾個,不禁感嘆草根皆人才。
比如這個明顯就是“文革”時期負責寫大字報的:“邢勇: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p>
還有個樓主我懷疑是從《知音》退下來的編輯:“如花女子慘遭千刀萬剮 變態(tài)男友難逃法網(wǎng)恢恢”。
有論文寫手:“論中國現(xiàn)階段為什么不能廢除死刑——從邢勇案說開去”。
有預(yù)言家:“邢勇不死,司法必亡?!?/p>
有民意代表:“99%網(wǎng)民支持邢勇被判死刑,請法律傾聽群眾的呼聲!”
有民運領(lǐng)袖:“萬人簽名支持邢勇死刑(蓋雜談版第一高樓)?。。 ?/p>
我點進號稱萬人簽名的帖子,這里果然異常火暴。網(wǎng)友們?nèi)呵榧^,不遺余力地聲討禽獸不如的邢勇,堅決要求槍斃。我看了幾頁的回帖,發(fā)現(xiàn)網(wǎng)友們都很有激情,有個人的發(fā)言得到了廣泛的支持,他說:“堅決要絞死邢勇!還要絞死他的律師!媽的,都是畜生?。?!”
有個人說了一句邢勇的精神病問題,馬上跳出來一群自稱法律碩士或者博士的人,罵他是法盲,說,精神病怎么了,罪大惡極也得判死刑。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你們?yōu)槭裁匆欢▓猿忠嫌滤腊???/p>
大家紛紛用同一句話回我:“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我一向很不喜歡“平民憤”這個說法。學法律的多少都有對法律至上的信仰,我從不認為應(yīng)該有什么東西凌駕在法律之上。法律既然已成法律,就必須有其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否則難成法治。
我在回帖里呼吁大家要尊重法律,這引來了各方面的口水。身揣著強烈正義感的網(wǎng)友對我破口大罵,說不搞死邢勇,邢勇出來就要搞死我嚇得我趕緊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