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是什么病呢?不會是心臟病吧?似乎,過去從來沒有過這個印象啊,她在我面前也從來都是健健康康的……景予飛并沒有因此而覺得寬慰,心反而更緊地縮作了一團(tuán):我不知道,并不等于她就真的沒有病,更不等于她身體真的很好,只能說明我平時太粗心了,對父母缺乏起碼的關(guān)懷與孝心!
這么一想,景予飛身上的冷汗又滋滋地冒了出來,恨不得一步就能跨進(jìn)家門??赡瞧囋诳涌油萃莸泥l(xiāng)間土路上慢慢悠悠地晃蕩著,正午的太陽也優(yōu)哉游哉地在路邊的河水間晃蕩。
唉!早知道這樣,我真不該離開家到藩城來!許小彗那邊還不知到底會是什么結(jié)果,這邊又碰上這么不幸的事情!要是我不離家的話,說不定什么麻煩也不會發(fā)生,起碼許小彗的麻煩就絕不會產(chǎn)生——唉,都什么時候了,我還去管他什么許小彗!母親才剛過五十二歲??!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的話……
景予飛家中兄妹兩人,母親自然都十分疼愛。但從景予飛切身的感受來看,也許是自己從小比較多病,大了又外出讀書,母親對他總是有幾分偏愛。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在困難的年頭,妹妹有時候會抱怨吃不到葷菜,父母親也可能多日不吃一個雞蛋,但景予飛每天早餐的面條或稀飯下面,永遠(yuǎn)會臥著一只雞蛋。
那時因為貧困,家里的廁紙都是裁成一小條一小條的粗草紙,廚房客廳和父母房里的電燈也都是比螢火蟲光亮不了多少的三支光的節(jié)能燈,只有景予飛和妹妹住的地方有一盞二十五瓦的白熾燈,以免他們看書做作業(yè)損傷眼睛。
另一個印象也永久地烙在腦海中。那是他上初二的時候,有一天回家路上他覺得抬不動腿,在路上坐了好一陣也緩不過勁來,還嘔吐了好幾次,晚上回家看見香噴噴的飯菜他反而覺得惡心。父親當(dāng)時還被關(guān)在學(xué)校里,焦灼的母親不放心,半夜里借了輛自行車,獨自把他推到縣醫(yī)院看急診。醫(yī)生初步懷疑是甲肝,母親頓時當(dāng)著景予飛的面哭出聲來。
個子矮小也精瘦的母親硬是不許景予飛自己走路,她沉重地喘息著,背他上下三樓好幾趟去抽血、驗?zāi)?。等待結(jié)果的時間分外漫長,母親蠟黃的臉上滲滿豆大的汗珠,她像是害怕景予飛會被人搶走似的,將他緊緊摟在懷里。幾乎喘不過氣來的他,只覺得母親一直在哆嗦著,腦門上熱乎乎地淌著母親的淚水,鼻息里濃濃的,全是母親頭上的汗味……
汽車到站的那一刻,景予飛想到了喻佳。
要不要先給她打個電話?這時候他特別希望有她在身邊。可是一想到給她打電話要耽擱時間他又作了罷:我還是先回家要緊。可是一想到喻佳,腦海中又突然閃過許小彗的身影,隨即電光火石般一亮:天哪!這事會不會又跟許小彗有關(guān)?
雖然許小彗擅自找過喻佳后,景予飛曾警告過她不許找父母的麻煩。但她能自說自話地去找喻佳,也一定能再去我家!
隨著時間推移,景予飛越來越感到許小彗有著相當(dāng)狡獪而潑辣果敢的一面,但有些方面,她的智商卻依然會顯得十分幼稚,總以為能通過外力來左右景予飛的情感,殊不知那反而會加劇他的反感??墒?,她就是這么個人,想到做到,而且什么都做得出來!雖然有關(guān)她自己的一切情況,她總是躲躲閃閃、語焉不詳甚至假話不斷,對與景予飛相關(guān)的一切情況,包括單位電話、家庭狀況乃至喻佳的情況,她從一開始時就探問得十分仔細(xì)并且有意識地牢記在心。
她真要找我家人的話,很容易就能通過父親的學(xué)校了解到我家的住址——許小彗,要是真的是你把我媽給嚇出病了,看我怎么樣……
看“我”怎么樣?自己又能拿許小彗怎么樣?景予飛根本無法想象。
14
“近鄉(xiāng)情更怯”,多年在外的景予飛很早就對這句話有著特別自我的體驗。每次從外面歸來,越近家門,腳步越發(fā)沉重。匯聚于心最多的,并非即將與親人聚首的歡欣,而是某種莫可名狀的情愫??偤孟衲鞘莻€隱匿著什么不可測的危機(jī)的地方,某種隱隱的憂慮始終會在心中作梗。
這無疑與人對親人的愛,以及對家庭平安的渴望有關(guān),或許也與父母總是刻意對他隱瞞生活的種種不如意有關(guān),而這種種不如意在任何家庭實際上都是不可避免的。一旦回到家來,許多在外時不明或潛伏的情狀或多或少地暴露出來,有時候反而給游子的心理造成特別的沖擊?;蛟S正是這種經(jīng)驗,反而使自己心中形成了某種不確定的隱憂和下意識;或許,這僅僅是感情的一種正常的表現(xiàn)方式,是游子對家人關(guān)切的一種特殊反應(yīng)。反正,每次回家,離自己那個魂牽夢縈的家越近,景予飛都會感受到越來越蠢動而莫名的緊張和不安,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會躑躅起來。直到見過父母和妹妹,懸著的心才會有所松弛。
今天則大為不同,因為預(yù)期明確,并急于了解母親的病情,下了公交車,景予飛就一路小跑著奔向家中,其他什么都顧不得了。
但是,就在他三步并作兩步躍上樓梯時,先前車上閃過的那個疑惑,突然又橫亙在眼前,直覺再次驅(qū)使他僵在了自家門前:萬一真和許小彗有關(guān),我該怎么說?
他縮回了敲門的手,屏住氣息俯下身去,先向屋里窺探了一下。他家住在縣文教局的一座七十年代老房子的四樓。十多年下來,本來就粗糙單薄的門鎖下面的薄板上,已裂開了一條斜長的細(xì)縫。透過這道裂縫,他一眼就看見了母親,并且嗅到了從里面透出來的那股子他熟悉而又莫名感到幾分別扭的家的氣息。這氣息中最鮮明的是混雜著淡淡的蔥蒜味和煤氣味兒的廚房的味道——母親顯然是剛剛做過晚飯,現(xiàn)在正疲憊地正對著房門,坐在客廳的八仙桌前垂著頭發(fā)愣。屋里灰蒙蒙的,照例沒有開燈。一抹黯淡的晚霞通過廚房的玻璃泛映在母親晦暗的臉上。她就那么定定地側(cè)視著窗外,神色茫然地不知在想著什么。
許小彗!一定是許小彗來過了!
景予飛完全確信了自己的預(yù)感。他用早已捏在手心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母親一下子跳到門前,拍著雙手笑道:啊,你真的回來了。
景予飛惶惶地?fù)Q拖鞋的時候,她一個勁兒地?fù)崦念^:你這一向都還好吧?路上怎么樣?沒把你嚇壞吧?
什么也不用問了。母親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景予飛也再次確信了是怎么回事:爸呢?
話音未落,父親從里屋走了出來。他那瘦削而密布皺紋、滿是滄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不說話,就那么定定地豎在景予飛跟前,神色異常嚴(yán)峻地審視著他。
景予飛讀懂了他的心理。顯然他期待的反而是景予飛的憤怒或“理直氣壯”,以回?fù)裟硞€讓他不安的現(xiàn)實。但景予飛的表現(xiàn)讓他的期望落了空。他軟軟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搭理景予飛,僵著脖子死盯著窗外的樹梢。景予飛本能地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光禿禿的樹梢上還真有風(fēng)景,一大窩黃羽長尾的不知名的鳥兒棲在枝上,像一群無家可歸的蝌蚪,又像是一行行雜亂無章的五線譜,傾訴著莫名的凄婉。
景予飛扭回頭來,仔細(xì)地端詳了母親一會兒,確信她并無病容,才長長地噓了口氣:找什么理由不好,偏要編這種謊話。
就是嘛,我剛才還說他呢,光聽些一面之詞,就這么沉不住氣,嚇著孩子怎么是好?快坐下歇歇,喝點水就吃飯。你們都不要急,有天大的事也先吃了飯再說。
母親說著從桌上的涼水瓶里給景予飛倒了杯水。景予飛剛想接,父親卻一步逼到他跟前,連珠炮似的逼問道:這么說,你明白我為什么發(fā)電報給你了?那你快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不像話了!你還當(dāng)自己是小孩子嗎?好不容易有了個發(fā)展進(jìn)步的機(jī)遇,怎么才出去沒多久就捅出這么大的婁子來?這下你該怎么收拾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