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有把襪子和我異曲同工的地方總結完畢，項佳人的電話就來了，她說，出事了，快，青青她們，下不來了，天上盤旋半小時了。

腦子嗡了一下，一邊給杜丘打電話說了聲，一邊開車直奔機場。明知道她不可能開手機，可我還是忍不住給她打手機，打了十幾個，一直在轉(zhuǎn)移狀態(tài)。我一路闖紅燈，過高速收費站時，緊跟著前面剛交了費的那輛車，趁桿還沒降下，一踩油門就向前沖去，聽收費站的大姐叫罵，趕到投胎嗦，怕遲到你就早點起床，龜兒子的，啥子狗雞巴素質(zhì)嘛。

要是平時，我肯定會停下車糾正大姐語言的邏輯錯誤：首先龜兒子是卵生而不是胎生，所以用不著投胎；其次，龜兒子怎么可能長狗雞巴，長的只可能是龜雞巴，大姐這樣說亂了，不管是狗還是龜，都會不高興的，說不定就會起訴你?？僧敃r我急火攻心，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瑣碎細節(jié)，未及發(fā)揮我的語言天賦，一路沖到候機樓二樓出發(fā)大廳。

項佳人前晚因在蘇格吧喝酒很晚，所以假裝肚子疼請假，沒飛前兩段，她帶著哭腔告訴我，起落架下不來，機長已經(jīng)三次俯沖再往上拉，但是沒用，只有在機場附近找地方迫降了。

我知道，起落架下不來時只有先俯沖，再快速拉起，是想用重力把起落架墩下來，這道理和使勁把鞋甩下來一樣，可能是由于冬天結冰凍住了起落架，幾次動作都無濟于事，更要命的是，飛機爬升和降落的耗油量遠遠大過平飛數(shù)倍，幾次折騰后燃油將盡，唯一的辦法就是迫降?？墒嵌炱冉凳治ｋU，水淺，好多河床還可能干涸了，全是尖尖的石頭，要是控制不好，一塊石頭就會要了全機人的命。上次A航飛機就是迫降時機長沒躲開一堆石頭，結果堅硬的石頭在機肚皮上從頭到尾劃了一條通體透涼的口子，還劃破了機翼，由于瞬間摩擦溫度極高，整個飛機就散架了，隨后機翼上的油箱開始燃燒。

這段時間和青青在一起聊天，她不太愿意說這些晦氣的事情，可還是告訴我一些飛機的常識，她說她最怕飛機有事了，在天上，神仙都救不了。

所以好多空姐在起飛、降落時，嘴里在給乘客念安全須知，心里卻在暗念菩薩保佑，海航的老板還專門給新招進的空姐、飛行員，每人配一本觀世音菩薩的大悲咒，作為上崗基本守則。

消防車、武警和醫(yī)務人員都閃著頂燈云集機場，政府官員的車也先后到達，消息很快在候機大廳傳播開來。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抬頭向天空中看，還有呆貨緊張地問會不會撞到候機樓喲，趕緊跑路要緊，強行把機票退了向外跑。我也望著空中找青青她們的飛機，可是只隱隱約約聽見上面有飛機在盤旋，云層太厚卻根本看不到。項佳人哭著說現(xiàn)在肯定正找地方迫降，山那邊有條河，上次A航就是迫降到那條河的，不過那是夏天，不知道現(xiàn)在干了沒有。

我問她哪條河，她順手向東邊一指說就是那座山丘旁邊，我說你帶我去，項佳人說你瘋了，現(xiàn)在這種時候，那邊肯定到處站的都是武警和消防隊員，過去就會被抓。

我想都沒想，沖出候機大廳。

我不肯定飛機是不是迫降到那山丘旁的河上，可沿路看見很多武警、消防車和醫(yī)護人員拼命往那條路趕去，他們一定得到迫降地點指令了。我強行超車，聽見后面警笛大作還在大喇叭里罵，龜兒子，你想死嗦，靠邊，停車。我說才不停車，我停了車才是龜兒子了。

我那樣子很像機場非法運營的黑車，好在大家趕路救人，人命關天的時候警方懶得理會我，這給我一路暢通無阻的機會，奔奔車體小善于鉆道，加上我速度奇快，漸漸地超過了所有車，穿過一片竹林、一個池塘，松了一口氣，可卻有些害怕了，這樣一來我發(fā)現(xiàn)就有點漫無目的。把頭伸出去尋找，方向盤一歪，嚓的一聲和一棵樹擦掛，后視鏡掉了，車門也癟了，心中一陣痛惜，可并不理會繼續(xù)向前開，漫無邊際地尋找飛機可能迫降的地方，可還是看不見飛機的身影，也聽不見轟鳴聲。

聽青青說過，迫降最好的地方是沼澤，其次是水流不急的河，再其次是平緩的草地，最怕的是碰上亂石灘或者大樹。我繼續(xù)往前開，窮盡視線，在前方發(fā)現(xiàn)一條河，河灘似乎就是一片沼澤，再邊上就是草地——最理想的迫降地點。心突然緊了一下，河與沼澤之間，有一棵大得驚人的樹，以我的常識，迫降時駕駛員對飛機的控制是很有限度的，要是撞上那棵大樹，等于就是飛機找了把劍剖腹自殺。

樹爺爺，樹祖宗，樹神仙，你老人家千萬不要這時候跟飛機打招呼哈，我李可樂這里求求你高抬貴手，不對，是千萬不要抬高你的貴手，你貴手一抬飛機就嗝兒屁了，你最好把樹手樹腳樹寒毛都收起來別讓飛機撞上你，你今天要是放飛機一馬，明天我專門買來好煙好酒還有雞鴨魚肉孝敬你老人家。我念念有詞，一心想讓樹爺爺樹祖宗慈悲之心大發(fā)，突然想到樹爺爺樹祖宗很可能吃素，就改口，不對，我得給你老燒高香，掛紅布，放鞭炮，每年植樹節(jié)還要來給你身邊種些小樹苗，給你添點樹子樹孫樹重孫子，不算破壞計劃生育……

突然頭頂上一陣呼嘯，風大得快把我的奔奔車刮翻掉，我使勁把住方向盤才得以平穩(wěn)，感覺一片巨大的陰影從頭上掠過。飛機，青青她們的飛機，我從來沒想到過飛機居然可以這么大，大得連舷窗上的人驚恐的表情都能看見，我似乎聽見了飛機上青青和小孩子、老人們的哭聲，青青還在喊著可樂你快點來救我，我不行了。她面色如紙，嘴角流血，十指纖纖，動人的眼神充滿了絕望，可樂，可樂，你咋還不來救我呢，我怕。

然后幻覺那架飛機搖搖晃晃向那片草地和大樹撞去，嗵的一聲，火光躥起很高……我大喊，我來了，先等到我。把油門踩到底，口干舌燥，聲音沙啞，不知為何，一時間，從小沒長過淚腺的我，竟淚流滿面。

其實，我根本沒看清飛機是怎樣迫降到那條河上的，只記得我在沒過腰身的河流中拼命游過去時，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口氣沒接上來就人事不省了……我好像還做了一個夢，夢見青青雖然得救，但她美妙的長腿斷了一條，醫(yī)生說可能落下終生殘疾。

等我醒來時，好像看見青青的臉龐，她捧著我的臉焦急地問，可樂，可樂你沒事吧。我咧嘴企圖笑笑，覺得頭暈目眩，又不省人事了。

我是被營救組當成機上乘客統(tǒng)一被抬到離機場最近的醫(yī)院的，接受著最好的治療。后來我才知道，是那個機長立的功，有六千多個戰(zhàn)斗機飛行小時的他，準確地避開那棵樹，把飛機迫降到河中心，機上乘客除幾個老人輕傷外均安然無恙，青青的腿也安然無恙。

我還知道，當時不太會水的我拼命撲向飛機，因為河水冰冷，也因為緊張，冰冷加上緊張導致體力急劇下降，撲騰到半途，就暈了過去。當時緊急救生艙門剛剛拉開，青青看見在水里四仰八叉溺著一個人時，還納悶難道有人迫降時被甩出舷窗了，再定睛一看是我，錯愕中趕緊跳下來，先對我實行了緊急人工呼吸，再讓一些脫險的男乘客把我抬到河灘上去，我被拖上河灘后仍人事不省，她就不斷按我的胸脯，我不斷向天空吐水，像是一條擱淺的小鯨魚。

營救援兵到達時，我就醒了，咧嘴笑笑，又昏過去，然后被送往醫(yī)院，她和其他空姐一起去機場國安部門接受必須的安全調(diào)查。

這就是我的英雄救美，和無數(shù)次想象中完全不一樣，這讓我很沮喪，其實，很多次我趕到機場去接青青時，腦海里是閃現(xiàn)過一個情景的：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青青她們被迫降落在附近一片麥田，她和她的同伴正在絕望無助中嚶嚶抽泣，不時還念叨我的名字，此時我超人一樣，內(nèi)褲外穿披著斗篷從天而降，輕輕說一聲，別怕，我來了。而她一頭扎在我發(fā)達的胸大肌上，號啕大哭，還用嬌柔的雙拳使勁捶打我的胸膛。我輕輕晃動但不為所動，面容蕭瑟但雙目炯炯，不知為何我甚至還帶了一支強光手電筒，像世上最后一個英雄通常所做的那樣，從容不迫指引上百群眾有條不紊撤離失事地點，順手抱起一個正玩著史努比的小女孩，說，孩子別怕，到家了……

可現(xiàn)實是，我并非超人，我和超人的區(qū)別不僅是我把內(nèi)褲穿在里面；同時我也沒有發(fā)達的胸大肌讓青青一頭撲進來，反倒是我躺在她懷里接受人工呼吸；我并沒有救起哪怕一個乘客，而是男乘客把我像行李一樣拖到河灘上裝小鯨魚；沒有史努比，沒有小女孩，倒是有個手電筒，對著我的瞳孔照來照去，醫(yī)生說，好了，沒什么危險，放心，那天不救你也死不了，因為水很淺，站起來沒不過腰間，你主要是恐慌，當然，還有些營養(yǎng)不良。

我很難過，我最難過的并不是沒當成超人，而是給大家添麻煩了。那天警方和航空公司到醫(yī)院調(diào)查情況時，奇怪地發(fā)現(xiàn)，飛機上的乘客數(shù)來數(shù)去都多了一個，這讓他們非常緊張，因為這好比財務每天結賬時，多一塊錢比少一塊錢還麻煩，少一塊錢可以自行補上，多一塊錢，就得重新算過。更別說飛機上突然多了一個乘客，因為本來以為只是機械故障，要是多一個本不在登機序列里的乘客，那就得懷疑是不是有恐怖活動了……安全部門不敢讓乘客們回家，全體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個白天，一個一個排查了好久，不得要領，甚至還有天才警官設想是不是在飛行途中降生了一個新生嬰兒。

直到晚上青青她們趕來，才知道原來多出的那個，是跑來救人卻溺水的我，大家哭笑不得，安全部門連夜把我的身份、來歷、檔案包括大學時逃過多少次課都調(diào)查清楚，次日凌晨才把乘客們放回家。而此時我渾然不覺，還在夢鄉(xiāng)之中大呼，別怕，我來了。

不過，我的英雄事跡在S航廣為流傳，因為我比警方、消防、醫(yī)護人員還早抵達迫降地點，因為我為了一個女孩子不惜把車撞壞了，而且不會水的我居然涉水去救人，喝了個水飽。故事被空姐們傳得神乎其神，說開著一家尋人公司的我?guī)ьI營救人員沖到山那邊那條河邊，還指引飛機避開大樹，雖然因救人不慎溺了點水，但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青青呢，青青還好吧。特別是最后一句臺詞，每一個空姐都說得像真的一樣，她們愿意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子的。

所以，所有的愛情小說，都有科幻小說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