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從哪個地方來做這個報告的開頭呢?這個問題我稍微猶豫了一下。
應該從我出生的時候開始,還是從我父母離婚的時候開始呢?或者是在我出生之前,附近鄉(xiāng)鎮(zhèn)合并成這個城市并開始發(fā)展的時候開始呢?還是要追溯到更早之前,當這個城市被燒毀三分之一以前,或許會比較清楚吧!
不過,那個從大家手上帶走重要事物的某個東西,在更早之前就存在了。
因為當我們察覺到的時候,是在俱樂部成立一陣子之后,所以還是從俱樂部成立的時間點來切入比較好吧!
故事發(fā)生在我十六歲,升上高二后一個月,某個晴朗的星期四午后。
當時的我,的確算是個小毛頭。到現(xiàn)在我才能體會出所有重要東西的本質其實一直都存在著,而且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好好守住的話,可能會有很多東西是無法挽回的。
那時大家都叫我“小笑”。在小學之前是從父姓,國中開始改從母姓,以后搞不好可能還會再改。不過因為自己的名字“笑美子”中有個“笑”字,所以被取了“小笑”這個綽號。
“你……你的繃帶松掉了呀!”當時我在醫(yī)院的樓頂上,有人從后面叫住我。
并不是因為我生了病。不,或許算是有點病吧!不過,那不是醫(yī)院能治好的,這件事之后再提吧!總之,就是在我上完第五節(jié)地理課之后,我突然很想從高處眺望這整個城市。
學校的樓頂上了鎖,市區(qū)里有兩座百貨公司的樓頂,一個是只有在夏季限定的露天啤酒節(jié)時開放,另一個則有令我不愿再去想的回憶。在北區(qū)的開發(fā)地中雖然有不少較高的大樓,但是離我的學校都蠻遠的,要找到像那種隨時翹課就能到,而且不太會有人來的高處,大概只有位于中央地區(qū)六層樓高的綜合醫(yī)院樓頂吧!
“喂,那個繃帶松掉的女高中生,是不是因為褲子的繩子松掉了不敢亂動?。俊?/p>
此時靠著欄桿、看著不想去的那家百貨公司頂樓摩天輪的我,往講這句話的聲音方向回頭一看,瞪了他一眼。原本心想是哪來的色老頭在叫我,結果在靠近中間的長椅上,坐著一位穿著睡衣的少年。
他的年紀大概跟我差不多,瘦瘦的,臉色有點蒼白,不過濃眉下的一雙眼,充滿力量。頭發(fā)理得很整齊,都在耳際之上,是那種在雜志上叫做“科技頭”的舊世紀發(fā)型。而且在睡袍的胸口處,還貼了一些像是從書上剪下的黑人或阿拉伯人的大頭照片,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相當怪異的氣味。
“你的手……手上的繃帶,輕飄飄地像是在游泳哦!就好像是你淚流成河的樣子?!?/p>
被他指了之后,我看著自己的左手,白色的繃帶像是從我的制服袖口中散開垂落。當我開始慌張地用右手將繃帶卷起來的時候,他便說:“原來是想割腕自殺呀,很痛吧?那看起來就好痛。很痛,對吧?啊,好痛!”雖然他表情扭曲,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但是在我聽來只覺得那句話是在數(shù)落我,而且他微妙的關西腔口音也讓我覺得有些不安。于是我決定不理會他,開始卷起我的繃帶,不過因為我是左撇子,所以怎么卷都卷不好。
“喂,那個松鼠(日語音譯“里斯”)卡爾,大家是不是也都叫他里斯卡???那個出生于里斯本的卡爾先生?!?/p>
“吵死了!我才沒有割腕自殺(“自殺”的日文發(fā)音近似“里斯卡”)呢!”我終于忍無可忍地回了嘴。
“哎呀,你不用瞞著我,也沒關系哦!我也不會責怪你,也不會阻止你。我想你應該已經割上癮了,而且很有快感,對吧?”
“那只是因為我在做晚飯的時候,大聲斥責我弟來幫忙,一不小心菜刀滑落切到手而已。結果大家卻一直說我是割腕自殺,快氣死我了。講話都不經過大腦,愛講什么就講什么……”講著講著自己突然激動起來,繃帶愈卷愈亂。
“是哦……那真是不好意思??!你說的‘大家’是指學校的人吧,真是同病相憐呀!”
他的聲音突然沉重了起來。
“我居然跟那些講話不經過大腦的人一樣,真是糟糕呀!讓我以死來謝罪吧!”
“……你在胡說什么啊!”
當我的目光移向他那邊的一瞬間,快要卷好的繃帶被晴朗天空下的風一吹,從我手中滑落。
樓頂被高高的鐵絲網(wǎng)圍住,頂端的部分還往內側彎曲,是為了不讓人容易跨越而設計的。于是繃帶就乘著風,仿佛白蛇一般,呈波浪狀輕輕地越過了鐵絲網(wǎng)。
在藍天中肆意飛舞的繃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美。
“哇……你不覺得蠻漂亮的嗎?”
沒想到他要說的跟我心里想的一樣。此時繃帶突然像是全身無力般墜落于大樓之間。
“要不要我拿新的繃帶給你?。俊?/p>
他從長椅站了起來,沒想到他長得還蠻高的。
我回答:“不用了,我自己還有?!卑逊旁诘厣系陌迷谑稚希瑴蕚涮与x現(xiàn)場。
“我叫井出野辰耶,我的好朋友都叫我迪諾。你也可以那樣叫我。這聽起來很像是意大利貴族的名字吧,像是‘迪諾查理’之類的。那,你叫什么名字咧?”
眼看著快被他制伏,感覺暗藏一股危機,于是我慌張地將張開的嘴合起來。
“什么嘛,干嗎不跟我講你的名字?。克懔?,那就給我一個吻好了?!?/p>
這家伙是什么東西呀?真的是夠怪異的。當我想裝作沒聽到的時候,他就說:
“你的臉長得那么討人喜歡,做我最后一個接吻對象的話應該勉強及格吧!”
“討人喜歡的臉”……“勉強及格”……我打破沉默說:
“吵死了,變態(tài)。拜托你別吵我!”
“哇哇哇,生氣了啊,我該不會就這樣被甩了吧??磥磉€是去死好了。”
這家伙真的不是個普通人,心想還是早點撤退比較好,于是我從他背后往出口的地方走去。不過,他卻什么話也沒說,也沒回頭看,害我反而有點在意。
“那個……你剛說的那句話,該不會是當真的吧?!蔽彝O履_步,對著他的側臉說著。
那個自稱迪諾的少年回頭看著我說:
“啊,你是說死那件事嗎?我是當真的?。∥椰F(xiàn)在就要跨過鐵絲網(wǎng),去追剛才飄走的繃帶。”
“你瘋啦?別鬧了吧!你在胡說什么??!”
“死才不是件蠢事,那是一種神圣的安息、懦弱的逃避、輪回轉世,也是一種愛的表現(xiàn)?!?/p>
完全沒辦法再跟他耗下去了,不過又覺得要是他當真的話,好像會是我的錯,于是忍不住對他說:
“要死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至少你不要在我走后沒多久就去死?!?/p>
“死怎會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呢?要是我從這里跳下去的話,下面還有人在走路,所以很有可能會釀成大意外;再者也會有人來收拾尸體,這樣醫(yī)院的形象也會因此變差。而且不只是家人,對于周圍的人也將會造成某些心理負擔。”
“什么嘛……是你自己說要死的耶!”
“是沒錯啊,不過你干嗎一直說死是我自己個人的事啊,我只是把別人用的詞順勢直接拿來用而已!我看你是覺得花腦筋想很麻煩,才會把‘自己個人的事’這種話丟向我的吧?!?/p>
此時的我詞窮了,雖然我不是很懂他說的話,總之很不甘心自己回不了嘴。然后他突然露出落寞的表情,笑著說:
“嘿嘿,搞不好你是擔心我才那么說的,真是不好意思呀。不過,因為把你的傷誤認為是割腕自殺的傷口,被你說和你學校里的那群人是同類的事,還有被你甩了的事,我受傷了。換句話說,這個地方流著我的血,而且我已經快無法忍受那樣的痛,因為令我受傷的事一直在發(fā)生?!?/p>
他的話語,沉重地在我耳邊回蕩著。瞄了他全身后,沒發(fā)現(xiàn)到什么。當然,現(xiàn)場也沒有流著什么血。雖然搞不太懂他的意思,但還是直覺地回了他一句:
“那你把血止住不就好了嗎?”
他那憂郁的表情仿佛把我講的話完全搗碎,過了一會兒,沉重的皺眉漸漸綻開,變得開朗了起來。
“對哦,這方法還不錯,那你給我一些繃帶吧!你不是說你手上還有嗎?”
他慢慢地走近。我很怕他會對我做出什么事,于是從包包里拿出繃帶,交給了他。
那個自稱迪諾的家伙,露出令人意外的愉快笑容說:
“謝啦!你剛才的建議很有趣。”
向我拿了繃帶后,他就回到剛才坐的長椅上。他把繃帶拉開,在長椅的靠背處繞了兩圈,然后用牙齒咬出裂縫。利用繃帶兩端打成一個蝴蝶結之后,看起來好像是在幫長椅包扎傷口。
接著迪諾又走到我剛剛站的地方,把繃帶穿過鐵絲網(wǎng),拉了差不多三十厘米,然后再拉回來,做成一個圓圈狀,兩端再打上蝴蝶結。
在什么都沒有的空間里,纏上繃帶后,剛才還流著紅色血液,現(xiàn)在感覺就好像被漂亮地包扎著。
“這樣就好了,血止住了。”
迪諾回頭笑了一下。
看得入神的我,也不禁笑了起來。風景確實變得不一樣了。
不過我感覺好像要被卷入危險的世界里,于是往出口的方向走去。正要打開門時傳來一句:“歡迎再來呀!我會隨時把內科的病床暖好等著你哦!”
他的聲音就像是沖破青天一般,清脆又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