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懂老太太的心……”

情緒激動到極點(diǎn)，心中便像一爐熊熊烈火，燒得遮天蓋地，也燒去了原本作偽飾、包裝的外衣，一向壓抑、隱藏的心聲沖口而出：

“老太太是可憐你……可憐我……她是我親生的娘啊，舍不得讓我去當(dāng)乞丐?！?/p>

金靈芝生平第一次挨打，沒來得及感到疼痛，整個人先傻了，繼而感到頰上火辣，立刻又聽到這些話，更是傻了，張大了眼睛，卻沒法子有任何反應(yīng)。但是，處在情緒異常中的金夫人因?yàn)樵捯呀?jīng)說開了，胸臆之間的悶氣一涌而出，阻遏不住似的快速不絕地飛噴：

“你什么事也不懂的——嬌生慣養(yǎng)，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還要嫌這嫌那。完全想不到，年頭兒不一樣了，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皇上早就退位了，朝廷沒有了，各家王府就連虛名兒、空殼子都快撐不住了，早有王爺當(dāng)上拉車的、打冰的。咱們家，別說是王爺早已經(jīng)飛到天上當(dāng)神仙去了，就是在，也快要過上喝西北風(fēng)的日子了！只出不進(jìn)，十年，什么都賣光了呀。側(cè)福晉們還要鬧分家，哪里還有家產(chǎn)可以分呢？就是這一門孤寡，一窮二白，否則，何至于連你的嫁妝都還要老太太給呢？”

她傷心已極，肢體支撐不住精神，索性把背靠在窗欞上，雙手掩面，號啕痛哭了起來。

金靈芝卻徹底地傻住，全身有如泥塑木雕般僵立，臉頰上的紅印還沒有褪，但眼前全黑，從心底深處升起的寒意一寸寸地?cái)U(kuò)散，擴(kuò)至靈魂深處。第一次聽到這殘酷現(xiàn)實(shí)的話，逼令她開始面對、了解自己所處身的環(huán)境，而來不及反應(yīng)、接受，心神一陣錯亂，耳朵里灌滿了嗡嗡轟轟的雜音。她不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母親，如何思索自己與家族的安身立命之道，還被這現(xiàn)實(shí)震得失魂落魄，陷落在無法自主的命運(yùn)的軌道里。

- [ 4 ] -

午飯后，金毓沒有跟隨母親回府，而在陸府停留了一整個下午。他提出的請求是在陸府藏書的清平閣讀書，陸老太太不但應(yīng)允，還轉(zhuǎn)頭向金夫人說：

“多讀書是好事，讓他多讀會兒。索性，留在這兒，吃過晚飯?jiān)倩厝グ?！?/p>

金夫人當(dāng)然沒有意見，于是，飯后，陸老太太小歇，她回府，金毓留下。

陸天恩陪著金毓親送金夫人上車，再與他并肩走回后院。眼前沒了尊長，陸天恩頓感輕松自在，沒走幾步路就不自覺地眉開眼笑，泄露出藏在心里的喜悅。他小聲地對金毓說：

“書哪天都能讀，沒差這半天。你難得來，跟我聽大鼓書去——”

金毓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報(bào)以詫異的目光：

“你得辦喜事呢——老太太才說，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得加緊籌備，立刻就要忙活起來，怎么——你還要去聽大鼓書？”

陸天恩原先沒有停步，感覺到身旁空了才止步，訕訕地轉(zhuǎn)身面對金毓，臉上浮起個不尷不尬的笑容，還是掩不住眼角的喜悅，而且，話說到一半就忘情似的興奮不已：

“家里的事，從來就用不著我插手。老太太自有主張，真要忙活的是額娘，橫豎沒我的事，到茶園子聽大鼓，可比在家里發(fā)呆有意思多了。昨天，我聽了一回，整個夜里都夢見水飄萍——今天，一定還要再去——以后，天天去——”

金毓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眸光中充滿了不解——表兄弟兩人相對只有兩步的距離，但是心思如在兩極。

“那么，你自個兒去吧，我只想待在清平閣看書！”

“好吧！”

志趣不同，雖屬至親，也只能分道揚(yáng)鑣。好在陸天恩經(jīng)常獨(dú)行出府，而且心系茶園，不但完全沒有失落、孤寂的感覺，還洋溢著一股莫名的熱切。

一進(jìn)茶園，卻發(fā)現(xiàn)，榮安已經(jīng)提早到了，而且正以“行家”的身份被茶園的丁老板請到后臺，為水飄萍的表演提供意見。

伙計(jì)引了陸天恩到后臺，榮安正侃侃而談：

“水姑娘不但天賦好，還有一股尋常藝人所缺少的悟性，能唱出《紅樓夢》里寶黛情緣的韻致和情境。但是，恕我直言，水姑娘似是玉體嬌弱，嗓音雖好但中氣不足；唱《紅樓夢》的纏綿柔情，綽綽有余；但若唱起《三國演義》的段子，將稍嫌剛氣不足！”

丁老板一聽就連連頷首：

“榮少爺真是行家，只聽一回就聽出真章，只說一句就說到點(diǎn)上?！?/p>

水飄萍則神情謙和，很虛心地接受意見，但是沒有說話。為她伴奏的琴師老沈卻不由自主地興起感慨，替她長聲嘆息，也替她說話。

“水姑娘就是吃虧在身弱多病，這兩年來還到處奔波，沒得休息，總養(yǎng)不好病。這么一來，好天賦，好才藝，都只使出七分來！”

榮安對這個說法并不感到詫異，他微微點(diǎn)頭。

“所以，我給水姑娘的第一個意見，并不是曲藝方面的，而是改善健康——有了好身體，氣才旺，力才壯，天賦、才藝才能盡情發(fā)揮！”

水飄萍心悅誠服，輕輕點(diǎn)頭。

“謝謝榮少爺金玉良言！”

榮安再仔細(xì)端詳了水飄萍一眼，很直率地陳述心中的感受。

“水姑娘的人帶有三分閨秀氣和書卷氣，也與一般走江湖的說唱藝人不同——府上原本也是詩禮門庭吧！”

水飄萍一聽，立刻愀然色變，神情變得很不自在，像在極力控制情緒似的緊抿著嘴唇，身體微微發(fā)抖；但是接著立刻勇敢地面對榮安，很明確地表態(tài)：

“榮少爺，真是對不住，這個話題我不想談。您是曲藝專家，我虛心請教；曲藝以外的事，我不方便涉及！”

氣氛立刻變得很尷尬，榮安更是微露窘態(tài)。

丁老板一看場面不對，立刻賠著笑臉打圓場，而且很巧妙地轉(zhuǎn)移重點(diǎn)：

“是，是，是，水姑娘的曲藝確實(shí)要向榮少爺多請教，這方面一定能指點(diǎn)得讓水姑娘的曲藝更上一層樓！”

話說到半途，陸天恩走了進(jìn)來，無形中幫了一個忙，氣氛又為之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