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飄萍抬眼注視他,眸中光影流淌。她沒有說話,而陸天恩情不自禁地去握她的手,她沒有拒絕,只是又低下了頭去。
陸天恩的情緒越發(fā)升高,高到如同加入了三分興奮,不自覺地又伸出一只手,雙手一起捧住水飄萍的手。
“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感覺就是對的。我領(lǐng)略得到你的溫柔婉約,你也能明白我,了解我……”
他的渴慕是與他原有生活環(huán)境中的女性完全相反的類型,她則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文學(xué)、戲曲以外的活生生的翩翩佳公子,而這真實的佳公子給她帶來的卻是文學(xué)、戲曲所描述的“情”,使她為之入迷。
車廂外的大世界里下起了微雨,間夾著若有若無的雪絲,宛如雪花的花蕊依傍著晶瑩的雨點同行,在天地間灑開一張繾綣、迷蒙的細(xì)網(wǎng),網(wǎng)住人心深處的柔情。
雨雪霏霏,不免夾帶著寒意,但車廂中已經(jīng)萌生了暖春。
- [ 7 ] -
陸府的每一個人都陷入了極度的忙碌中。除了陸天恩忙于接送水飄萍和在茶園中聽鼓書之外,人人都在為籌備他的婚事而忙碌。
陸老太太忙于策劃、指揮——大小諸事她都巨細(xì)靡遺地訂好腹案,然后吩咐陸夫人執(zhí)行。
首先,她認(rèn)為陸天恩現(xiàn)在居住的深柳堂只有三間房,太小,另擇了有六間房的云錦樓做新房;主意一定,立刻招來工匠,將云錦樓全面裝修、粉刷、藻飾,同時定出陳設(shè)、布置的規(guī)格,開始采買——僅這一件就讓陸夫人和實際辦事的大順忙得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更何況,陸夫人還得指揮大順先辦一樁不能讓陸老太太知道而又必須搶先辦妥的事:變賣一部分的田產(chǎn),以湊足婚費。
于是,忙上加忙。
而這正遂了陸天恩的意——陸夫人和大順哪里還有時間看住他、管住他不上茶園呢?哪里還能注意到他的心里住進(jìn)了一個水飄萍呢?
他得其所哉,天天早出晚歸,流連在水飄萍身邊——一個月下來,只有一天例外。這一天,陸老太太率領(lǐng)陸夫人、金夫人和即將成親的兩個新人“進(jìn)宮謝恩”。
時在二月,正逢晴天,初春的陽光溫柔得如天鳥的羽毛,和暖得如慈母的雙手,照得人世間一片和煦,照在故宮的黃色琉璃瓦上,反映出璀璨的光華來。
但這璀璨的光華既只是局部,也只是虛有其表,而無實質(zhì)意義。辛亥鼎革以后,故宮的前三大殿歸民國政府所有,遜帝與前朝后妃們繼續(xù)居住的僅限于后面半座皇宮而已,而且,皇帝和朝廷都只是虛設(shè),沒有大臣前來早朝,沒有圣旨發(fā)出,沒有政權(quán),沒有生機;有的只是一些老太監(jiān)、老宮女,有氣無力地繼續(xù)進(jìn)行例行的事,把皇宮打掃得一塵不染,準(zhǔn)備一日三餐。
而盡管如此,這里仍是諸多遺老的精神中心——包括純?nèi)恍膽亚俺蛣e有用心、為自己的利益圖謀者。
陸府和金府的來車在景山前的神武門停下,兩名早已等在門口的老太監(jiān)朝為首的陸老太太座車迎上去。因為熟悉,恭敬的態(tài)度中帶著禮數(shù)以外的親切:
“老太太好——您來得真準(zhǔn)時,分秒不差——不過,太妃是打昨兒夜里就巴望著您的大駕哪,早起一睜開眼,就吩咐把備好的東西再仔細(xì)點視一遍,還忙忙地叫我倆盡早到門口來等著迎接您哪!”
陸老太太心里涌起熱浪:
“太妃盛情——可真叫我受到心眼里了!”
她一邊說,一邊在彩虹、晚霞的攙扶下走進(jìn)宮門,陸夫人、金夫人、春夢、秋云、珍珠、珊瑚緊隨在后,魚貫而行,陸天恩和金靈芝落在最后,氣氛立刻變得尷尬。
金靈芝從一下車就低著頭,一聲不出;該走路了,更是專注地看著自己的鞋尖,仿佛在默數(shù)自己的步伐。于是,走在她旁邊的陸天恩就更加不知道該怎么好。
走了幾步之后,他想到該同她說幾句話,但又想不出話來說;側(cè)著頭看她一眼,看她還是低著頭,心里便沒來由地發(fā)慌;再看一眼,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側(cè)臉的線條神似陸老太太,氣質(zhì)也是高貴、剛強、果斷的。沒來由地,他心中立時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覺,像是慣有的面對家里兩代嚴(yán)母時的敬畏。他下意識地想逃開,因而更不能了解她的內(nèi)心世界。
于是,他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使原先的兩人并肩變成他走在金靈芝身后半步——他成了整個隊伍的最后一人,滿心尷尬和茫然地走進(jìn)前朝的宮禁。
后宮中的景觀倒是沒有因鼎革而有所改變,雕欄玉砌依然在,曲廊高階相連、黃瓦朱墻相映;有所改變的是人——人越來越少——畢竟時代不同了,太監(jiān)、宮女、內(nèi)務(wù)府人員已經(jīng)大量裁減,減到只有鼎革前的三分之一;而原本統(tǒng)領(lǐng)后宮的隆?;侍笠苍缭诎四昵叭ナ?,只剩下四位太妃:光緒帝的瑾妃和同治帝的瑜、瑨、珣三妃,一起撫育尚未成年的遜帝溥儀。
四太妃中以瑾太妃為首,緣由是隆裕太后逝后,以袁世凱的意見,由瑾太妃攝后宮事。她一向與陸老太太相善,平日里就常盼著陸老太太進(jìn)宮來,陪她聊聊天,打發(fā)掉一些孤單寂寞的時間。這一回,情況特別,金陸二府聯(lián)姻,對她來說,兩家都是親戚,喜上加喜,她當(dāng)然更熱切。
太監(jiān)引領(lǐng)陸老太太一行人走進(jìn)永和宮,瑾太妃早就伸長了脖子在等,才聽到通報聲和腳步聲,還沒見到人,心里就涌起了笑意。她從中年就開始發(fā)福,現(xiàn)在更胖,臉成了不折不扣的滿月,一笑眼睛就成線,和眉毛平行并列;很高興的時候,笑容加深,眼睛便藏了進(jìn)去,不見了。
幸好藏進(jìn)去的眼睛能看見別人。她面對陸老太太一行人,先是忙著吩咐太監(jiān)、宮女們攔人,不讓陸老太太下跪行禮,并且在客位坐下,而晚輩的禮她受了,更因為心里高興,她滿臉慈光地看著陸天恩和金靈芝。
“多好的事呀,親上加親,再好不過了!”
她確實高興,一邊說一邊連連點頭,反而是陸天恩和金靈芝都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一直低著頭,保持著恭敬的姿勢,像是害羞得不說話,而沒有泄露出心中的無可奈何。
也幸好,現(xiàn)場人多,很快就有新的話題。
瑾太妃的侄孫女唐舜君,年方十歲,從小住在宮中陪伴瑾太妃;她的容貌非常美麗,年紀(jì)雖小,而舉手投足間已充滿了大家風(fēng)范。一等陸老太太坐定,原本站在瑾太妃身旁的她,向前走兩步,向陸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安好!”
陸老太太一向喜歡這個小女孩,打心眼里露出笑容來,一面向瑾太妃贊美她。
“舜君格格可真是一等一的品貌,雖說侄孫女,卻像極了太妃,猛一看,會錯以為時光倒流,見著的是太妃小的時候呢!”
瑾太妃更加高興,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