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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雖然再度統(tǒng)一,然而經過長期動亂,如前所述,人口銳減。不僅是戰(zhàn)爭,饑荒也導致大量死亡。還有更多人死于疫病流行。
東漢末,因是骨氣之士而揚名的陳寔之孫陳群仕奉魏明帝,此時已有宮殿營造計劃,但他還是上書反對,其中有一段說
——今喪亂之后,人民至少,比漢文、景之時,不過一大郡。
說到漢文帝、景帝時代,是公元前179年到前141年這段時間,比魏明帝時代約早四百年。秦始皇把天下分為三十六郡,漢繼承了秦朝制度。陳群是在說現(xiàn)在的人口只相當于那時的一郡。雖然一郡指的是大一點的郡,但也可以概算出人口減少到了原來的三十分之一。
吳降晉時,有文獻認為全國人口為八百萬。再度統(tǒng)一后中國的實際狀況是地廣人稀。一般認為,之前鼎立時代因是競爭期,所以數量本來就少的人民被當權者任意驅使。不管是吳的屯田制,還是魏南下之際的開墾,或者是蜀的西南夷政策,所有這些都是在盡可能地激發(fā)人民之力。民眾疲憊不堪,想借助叫做太平道或五斗米道的道教系信仰來逃脫苦海。道教過于現(xiàn)世性,于是不難想象,旨在拯救人類靈魂的佛教傳入后馬上就擴散開來。
關于佛教的傳入有各種說法,不過在東漢明帝時,也就是一世紀中葉,佛教已經傳到中國,在洛陽建起了白馬寺。盡管如此,這不過是源于楚王劉英等皇族和貴族趕時髦的東西,只是貿易往來的西域人的信仰。在動亂時代,很多人失去了家庭,親眼目睹了親人的不幸,開始有了拯救靈魂的念頭??梢哉f,佛教在這個時期俘獲中國人的心是必然的。
史書記載,晉吞并吳并統(tǒng)一天下的時候,被稱為“竹林七賢”的幾個人醉心于清談。所謂清談是一種哲學性質的討論,老莊思想極為濃厚。不過,一般也認為這種虛無思想中多多少少呈現(xiàn)出了佛教的影子。
清談遠離現(xiàn)世。從魏到晉,政治局勢很復雜,倘若政治上一著不慎,就關乎性命不保。為了保身,不少人轉而逃避政治,轉向清談。我們覺得如果他們入了竹林,完全不談政治相關的事情,起碼性命無憂。然而竹林七賢中因政治被處死的就有好幾個人。
晉朝的統(tǒng)一是建立在精神和政治的不安定之上的。緊接在統(tǒng)一之后就發(fā)生了所謂八王之亂,這是皇族內的權力斗爭。八王之亂開始于301年,也是分裂的開端。吳國投降、天下統(tǒng)一是在280年,所以實際上三國統(tǒng)一充其量不過二十年。短暫的統(tǒng)一過后,轉眼之間就開始了分裂。
這個時代里,北方發(fā)生了民族大移動這一很大的外部要因,再加上像八王之亂的內部問題,可以說內憂外患招致了分裂。
與西漢相比,東漢屬于弱勢政權。即便是后來鼎立時代的東漢政權,也是無能。不過,東漢卻沒有受到西漢所苦惱的匈奴威脅。原因是匈奴分裂了。匈奴的日遂王向東漢投降,被允許居住在長城以南,因而這一人群被稱為南匈奴。獻帝由長安東歸時,擔任護衛(wèi)任務的就是白波軍和這支南匈奴軍。正史中有所記載,但小說《三國演義》將此排除,實屬不公??赡苁且驗閷σ话闳藖碚f,漢帝受到匈奴援助并不光彩,于是小說作家就將此事刪除了吧。
東漢打算利用臣服的南匈奴壓制北匈奴。北匈奴除了受到來自南方同族的壓迫外,再加上鮮卑族所施加的強大壓力,逐漸西移,至少在中國史上銷聲匿跡了。
歐洲史上的“民族大移動”,指的是375年日耳曼系的哥特人襲擊羅馬帝國的事件。然而哥特族并非自愿,而是被來自東方的強大力量推過來的。這就是所謂連環(huán)撞擊現(xiàn)象。哥特人之所以遷移,是因為受到來自東方的匈人驅趕。許多人都認為,此匈人正是從中國史上消失的北匈奴人。
匈奴(Hsiung.Nu)和匈人(Hun)同族論于1756年由德經(J.Deg-uignes,1721—1800)提出,近年的考古學研究也在對此加以印證。匈牙利和芬蘭的國名和Huns有關,無需多說。
那么“匈奴”究竟是什么就成了一個問題,沒辦法簡單地說清楚?!妒酚洝分行倥珜覍业桥_,也屢屢觸及其風俗習慣,卻一次也沒提到其人種上的特征。不止《史記》,《后漢書》、《三國志》也是如此,所以這可能是中國史書的特點。按照匈奴人的風俗,父親死后,兒子將除生母以外的父親妻妾納為己有,這在儒教的觀點中是極為野蠻的。然而,在經常遷移的游牧生活中,需要有人擔負起照顧女孩的責任,所以就產生了上面的風俗?!度龂尽分刑岬饺毡荆ㄍǚQ《魏志·倭人傳》)時,也介紹了各種風習,比如擅長潛海,喜好酒,比較性情,有文身等,卻也沒有提及人種的身體特征。開始提到不同民族身體特征,則是《晉書》以后的事情了。
中國人對人種的身體特征不感到好奇么?我的解釋是,中國自古以來,在中原周邊就是多民族雜居,所以并沒有特別對此感到稀奇。連推翻殷的周也只是記述說是赤發(fā)部族。比起天天能看到的不同身體特征,古代中國人對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的不同之處更感興趣。
關于匈奴的源流演變有多種學說,如沙畹(édouard Chavannes,1865—1918)的土耳其說,施密特(Schmidt)的蒙古說,白鳥庫吉的蒙古族+通古斯說等。其中我想關注的是拉克伯里(T. Lacouperie)的說法。此人的中國文明西方起源說太過于牽強,但他提出的匈奴并非種族名而是政治團體名的說法,雖然出人意料,但我認為這不是單憑拍腦門就能否定的。
從亞洲到俄羅斯的草原,蒙古、土耳其、伊朗、通古斯、斯基泰等許多種族在此過著游牧生活。游牧中為了防范敵人襲擊和掠奪,保衛(wèi)日常生活,他們實行集團制并武裝了起來。因受限于牧草地,大集團不適合游牧,所以可能采取了中小集團互相聯(lián)系的形式。不一定就得是同種族。于是多種族聯(lián)合就成立了。特別是當杰出的領導者出現(xiàn)后,各族為尋求游牧生活的安全,超越了種族之分,進入那個人的保護傘之下??梢园牙瞬锏摹罢螆F體說”解釋成這個意思。
冒頓單于、成吉思汗、帖木兒等時代,草原上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了游牧民的世界帝國。他們的崛起是一眨眼的事情,但崩潰也很快,不知不覺就完全消失了。一般認為有個主干種族可能擁有優(yōu)秀的領導人,同時還有很多其他游牧種族也會參入進來。如果沒有了優(yōu)秀的領導人,聯(lián)合體的消散就在情理之中。
如果看史書中對匈奴的記述,可以發(fā)現(xiàn)有五千左右人口的“部”,其下還有小型帳篷群,被稱為“落”。中國古文獻中的所謂“部落”,可以肯定地講,就出自于對游牧民族的記述中。部不是最大的單位,還有部的聯(lián)合體,這取決于領導者的資質,既有把它做大做強并管束住的,也有被迫解體的。
在中國統(tǒng)一終于完成之際,可以發(fā)現(xiàn)草原各民族之間有了新動向。一般認為是這種連環(huán)相撞,促生了歐洲的民族大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