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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書法之美(3)

漢字書法之美 作者:蔣勛


倉頡

“旦”是日出,是太陽從地面升起。

我幻想著倉頡用四只眼睛遙望日出東方的神情,

畫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

漢字的發(fā)明者常常追溯到倉頡。現(xiàn)在年輕人在網(wǎng)絡上搜尋“倉頡”兩個字,會找到一大堆有關“倉頡輸入法”的資訊,卻沒有幾條是與漢字發(fā)明的老祖宗倉頡有關的資料了。

《淮南子·本經(jīng)訓》有關倉頡造字非常動人的句子:“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天雨粟,鬼夜哭”不容易翻成白話,或者說,我更迷戀這六個字傳達出的洪荒混沌中人類文字剛剛萌芽時天地震動、悲欣交集的心情吧!

“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苯Y繩到書契,文字出現(xiàn)了,人類可以用更精確的方法記錄事件,可以用更細微深入的方式述說復雜的情感??梢杂涗浶蜗?,也可以記錄聲音??梢员扔?,也可以假借。天地為之震動,神鬼夜哭,竟是因為人類開始懂得學習書寫記錄自己的心事了。

先秦諸子的書里,如《荀子》(解蔽篇)、《韓非子》(五蠹篇)、《呂氏春秋》(君守篇)都有提到倉頡“作書”的事,先秦典籍也大多認為倉頡是皇帝時代的史官。

或許創(chuàng)造文字這樣的大事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上太重要了,西漢以后書籍中出現(xiàn)的倉頡,逐漸被夸大尊奉為古代具有神秘力量的帝王。東漢人的《春秋緯·元命苞》里有了倉頡神話最完整的描述:“倉頡生而能書,及受河圖錄字,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清馬骕《繹史》所引)

這樣一位仰觀天象,俯察地理,具有視覺上超能力的神秘人物,當然不應該是普通的凡人。倉頡因此在以后的畫像里,一般都被渲染出更神秘的異樣長相——臉上有四只眼睛。

“頡有四目”,因為有四只眼睛,可以仰觀天象,看天空浩渺蒼穹千萬顆星辰與時推移的流轉。因為有四只眼睛,可以俯察地理,理清大地上山巒連綿起伏長河蜿蜒回溯的脈絡??梢砸灰蛔粉欁罴毼㈦[秘的鳥獸蟲魚龜鱉留下的足印爪痕蹤跡,可以細看一片羽毛的紋理,可以端詳凝視一張手掌、一枚指紋。

倉頡的時代也太久遠了,我們無從印證那使得“天雨粟,鬼夜哭”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樣子。

教科書上習慣說:“商代的甲骨文是最早的文字?!?/p>

從近五十年來新出土的考古資料來看,新石器時代的許多陶器表面,都有用“毛筆”“化妝土”畫下來(或?qū)懴聛恚┑姆浅=朴诔跗谖淖值姆?。有些像“S”,有些像“X”,像字母,又像數(shù)字。這些介于“書”與“畫”之間的符號,常被稱為“記號陶文”,有別于裝飾圖案,是最初的文字,也極有可能是倉頡時代(如果真有這個人)的文字吧!

二十世紀末,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了一件黑陶罐,陶罐器表用硬物刻了一個“旦”字圖像?!暗笔侨粘?,是太陽從地面升起。我幻想著倉頡用四只眼睛遙望日出東方的神情,畫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

象形

在一片斑駁的牛骨或龜甲上凝視那一匹“馬”,

有身體、頭、眼睛、腿、鬃毛,像畫,又不像畫;那絞成兩股的線是“絲”,

那被封閉在四根線條中的人是“囚”……

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認為,書法與繪畫在倉頡的時代同出一源——“同體而未分”?!盁o以見其形,故有畫”,看見了一頭象,很想告訴沒有看見的人象長什么樣子,就畫了一張畫;“無以傳其意,故有書”,因為想表達意思,就有了文字。

“書畫同源”是中國書法與繪畫常識性的術語,文字與圖畫同出一個源流。依據(jù)張彥遠的意見,書法與繪畫“同體而未分”,“同體”是因為兩者都建立在“象形”的基礎上。

漢字是傳沿最久遠,而且極少數(shù)現(xiàn)存還在使用的象形文字?!跋笮巍保窃V諸視覺的傳達。

古埃及的文字初看非常像古代漢字的甲骨或金文,常常出現(xiàn)甚至形象完全寫實的蛇、貓頭鷹,容易使人誤會古埃及文也是象形文字。一八二二年,法國語言學家商博良(J. F. Champollion, 1790—1832)依據(jù)現(xiàn)藏大英博物館的“羅賽塔石碑”(Rosetta Stone)做研究,用上面并列的古希臘語與柯普特語(Coptic)第一次勘定了古埃及文字的字母,原來古埃及文也還是拼音文字。我們目前接觸到的世界文字,絕大多數(shù)是拼音文字,主要訴諸聽覺。

聽覺文字與視覺文字引導出的思維與行為模式,可能有極大的不同。

在歐美讀書或生活,常常會遇到“朗讀”。用“朗讀”做課程練習,為朋友“朗讀”,為讀者大眾“朗讀”,歐美大多數(shù)的文字都建立在聽覺的拼音基礎上。

拼音文字有不同音節(jié),從一個音節(jié)到四、五個音節(jié),富于變化,也容易純憑聲音辨識。

漢字都是一個字一個單音,因此同音的字特別多。打電腦鍵盤時,打一個“一”的聲音,可以出現(xiàn)五十個相同聲音卻不同意思、不同形狀的字。

同音字多,視覺上沒有問題,寫成“師”或“獅”,意思完全不一樣,很容易分辨;但是“朗讀”時就容易誤解。只好在語言的白話里把“獅”后面加一個沒有意思的“子”,變成“獅子”;把另一個“師”前面加一個“老”,變成“老師”?!袄蠋煛被颉蔼{子”,使視覺的單音文字在聽覺上形成雙音節(jié),聽覺上才有了辨識的可能。

華人在介紹自己的姓氏時如果說:“我姓張。”后面常常加補一句“弓長張”,以有別于“立早章”,還是要借視覺的分別來確定聽覺達不到的辨識。

漢字作為最古老也極獨特的象形文字,經(jīng)過長達五千年的傳承,許多古代語文—類似古埃及文,早已死亡了兩千多年,漢字卻直到今天還被廣大使用,還具有適應新時代的活力,還可以在最當代最先進的數(shù)位科技里活躍,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象形”的價值與意義。

我喜歡看商代的甲骨,在一片斑駁的牛骨或龜甲上凝視那一匹“馬”,有身體、頭、眼睛、腿、鬃毛,像畫,又不像畫。那絞成兩股的線是“絲”,那被封閉在四根線條中的人是“囚”。我想象著,用這樣生命遺留下來的骨骸上深深的刻痕,卜祀一切未知的民族,何以傳承了如此久遠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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