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讓我們回到這一事實,即電影把我們帶入視覺世界:從我們出生起,我們就被拋入這個世界,共享這個世界。繪畫不是這樣,它審問視覺。甚至照相術(shù)也是如此——因為所有靜止的照片都是關(guān)于過去的。只有電影把我們帶入當前和可見的世界,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可見世界。電影不需要說出“樹”這個字,它能展示一棵樹。它不需要描寫人群,它可以存在于人群中。它不需要去搜尋一個形容詞來形容泥漿,它可以用陷入泥漿的車輪來表達。它不需要分析一張面孔,它可以接近一張面孔。它不需要哀哭,它可以展示眼淚。
下面這首惠特曼的詩,先知先覺地描繪了呈現(xiàn)于公眾面前的銀幕畫面:
我半透明的模子應(yīng)當是你!
蔭涼的棚架和休憩之所應(yīng)當是你!
堅實的陽剛之犁應(yīng)當是你!
在地里幫助耕作的一切,都應(yīng)當是你!
你是我濃郁的血漿!你乳白的流液是我生命蒼白的軀殼!
貼緊別的胸膛的胸膛應(yīng)當是你!
我的頭腦,應(yīng)當是你神秘的盤旋之所!
洗凈的菖蒲根!膽怯的池鷸!守衛(wèi)著雙卵的鳥巢!應(yīng)當是你!
糾纏著干草的蓬松腦袋、胡須、肌肉,應(yīng)當是你!
楓樹流淌的汁液,挺拔的小麥桿,應(yīng)當是你!
慷慨大方的太陽應(yīng)當是你!
照亮我的臉龐又投下陰影的蒸汽應(yīng)當是你!
(《自我之歌》第二十四節(jié))
當然,多數(shù)電影并不能達到普遍性。再者,普遍性也不是那種可以刻意追求得到的東西——因為這種野心只會導(dǎo)致矯揉造作或華麗虛飾。我曾試圖理解,電影是怎樣偶然地把普遍性賦予電影制作者的作品的。通常,這是出于對愛情或激情的回應(yīng)。在這樣的時刻,電影的確能以一種比其他任何藝術(shù)類型都更簡單的方式,表達出某些相當復(fù)雜的東西。下面是兩個例子。
在讓·維果(Jean Vigo)的《亞特蘭大號》(L’Atalante)中,一個水手娶了一個農(nóng)村姑娘。婚禮并不愉快,近乎不祥。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看到這對夫妻走出教堂,所有的男人都穿著黑衣,在神父的脅迫下走著,老婦人們悄悄述說著丑聞。接著,水手把妻子從家中帶到河邊他的駁船上。船員把她帶到船的桁端。船員包括一個孩子和一位老婦人。亞特蘭大號解開纜繩,開始了去往巴黎的漫長航程。也許那是黃昏。新娘還穿著白紗,慢慢地走向船頭。孤零零地,她被帶走了。她莊嚴地走著,仿佛在走向另一個再也沒有不祥陰云的圣壇。岸上,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看見她沿河而下。她在自己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以為看到了一個幻覺。她的確看到了幻覺。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世界上每一個新娘。
在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的《窮街陋巷》(Mean Streets)中,一群住在同一個街區(qū)的伙伴,每天建起一些臨時庇護所,為的是免受烈焰的煎熬。他們不約而同地這么做。烈焰是地獄之火。庇護所則是:俏皮話、槍戰(zhàn)、威士忌、天真無邪的回憶、僥幸得到的一百美元鈔票、一件新襯衫。他們是紐約的意大利裔天主教徒,他們知道基督,但在這里,下東區(qū),卻沒有救贖,一個接一個地,每個人都極力掙扎,以免陷入絕境。查理(Charlie)是唯一一個有閑情胡扯憐憫的人,盡管他誰也救不了。當他從一場斗毆中開車逃出來后,他大聲說:“主啊,我知道今晚事情不順利,但是我盡力了。”就在這一瞬間,沉沒在曼哈頓的混亂中的這一瞬間,他成了我們所有人當中一個懺悔的孩子,成了但丁地獄中的一個靈魂——當然,但丁的地獄是以他那個時代的城市為模版的。
當電影成為藝術(shù),它所拯救的是作為自發(fā)的連續(xù)譜系的全人類。電影不是王公貴族或中產(chǎn)階級的藝術(shù)。它是大眾和游民的藝術(shù)。在電影的天空下,人們明白了他們原本可以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他們發(fā)現(xiàn)了在他們單一的生活之外屬于他們的東西。電影最根本的主題——在我們這個消失的時代——是靈魂。它為靈魂提供了整全的庇護所。我相信,這正是電影的渴望與吁求的關(guān)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