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現(xiàn)實,美好破滅。
在學校,小云牽頭兒,幾個女生張揚而緘默地跟隨她,跳皮筋兒和踢毽兒交換著游戲,小皮球,一個;小皮球,兩個;小皮球,三個……她們從不厭倦、樂此不疲。
我只鐘情于去音樂教室后面的空地探險,雖然那里除了幾根殘損的水泥柱子和一扇常年緊鎖的地窖的門,再無其他。我一直幻想著把那扇門打開,去看看里面,聽說有樓梯,或許順著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地獄。
但在沒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探險的時候,我萬萬不會獨自前往。我獨自會坐在一邊,看小云她們玩得起勁。媽媽一直堅持要我學游泳,說女孩子不會游泳就只能坐在一邊給人看衣服。但她忽略了如果不會跳皮筋兒和踢毽兒,甚至不會與人交往,那個“坐在一邊”的女孩所承受的孤單必然更加漫長和悲哀。
有個男孩過來問我:“你怎么一個人?”
“?。∥?,我一會兒就去替她們。”我支吾著,不知為什么要對他撒謊?;蛟S我該跟他聊聊,也許他愿意聽呢?我盤算著該從哪句開始講好,但那個男孩已經(jīng)不在。
我無奈地笑笑,他根本就不存在嘛!
還是因為我對他撒了謊,他生氣所以走掉了?
我的意識被眾多莫名其妙的奇思異想砸得透不過氣,卻沒有一個能被順利接住,以使我擁有一個思考方向。
突然太混亂,我感覺到茫然。然后空白。我忘記我剛才一直在為什么而煩惱,好像睡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特別疲憊,但卻遺忘了夢。
那一年冬天,我四年級。
剛剛學會了游泳。
爸爸媽媽一起,把葡萄架拆掉了,仿佛拆掉一個人的骨頭。它知道疼,但它不會哭。我看著陽臺逐漸變得光禿禿的,心里竟然悲壯起來。我跑到陽臺上,我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那些圍困我的欄桿。對著天空,對著風景,我努力揮舞手臂,宣誓自由。
然而春天臨近,小朋友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跑到街上來玩。沒有了葡萄藤的庇護,看風景的我仿佛從幕后突然被推上前臺,顯得坐立難安。尤其是他們看到我,而且還認識我,沖我喊:“沈瑤晶,下來一起玩??!”
我頓時羞愧難當。
哦,我的葡萄藤,我的葡萄葉,好想揪住一片遮擋住自己。然后對他們說,我不是沈瑤晶,我不是那個人!
我是,那么不想做自己。
漸漸他們習慣了我從上至下的窺視,心安理得不再叫喚我。我突然很想從隨便兩根鐵欄桿間鉆出去,不顧一切地,像那種烈性的鳥。
突然感覺有人友好地拍拍我的肩,像是要和我一起玩。我興奮地轉(zhuǎn)過身去,屋子里空空蕩蕩,半個人也沒有。
五年級時建一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突然囂張起來,聽說他經(jīng)常帶著人打架,還打劫中、低年級的小同學。有幾次課上到中途,建一就被老師叫出去談話。他從來沒跟我們說過自己具體做了什么,在同學的傳說和無限的想象中,他有了一個類似英雄的形象,高大而神秘。我望著他的背影,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傷感。
他為什么不能對我說呢?我當時就這么傷感。
其實建一平時很少和我說話,偶爾說上幾句,就會有人起哄。這是普遍的事情,因著我們的好奇與懵懂。但我始終覺得我和建一之間的熱鬧更有針對性,更意味深長。
我這時開始注意建一的臉,注意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單純的機警和兇猛。我也開始注意他的一舉一動,透過層層疊疊的綠葉看操場上他奔跑,一個易拉罐都叫他踢得特別盡興。我聽他說那些脫口而出的臟字,語氣里充滿了不屑。
有人說他爸爸一定是賭徒,因為他總是罵女生臭三八。我點點頭,心里不免有些說不出口的擔憂。后來我奇怪地想,賭徒和臭三八有什么關系?
音樂教室位于學校的西北角,獨立在教學樓之外。每到冬天就,教室里就會升起爐子供暖。一排排蜂窩煤就擺在墻邊,整整齊齊。天寒地凍,房檐上結(jié)出一根根冰柱,高高低低,晶瑩剔透,好像音樂老師修長手指彈出的美妙旋律。
建一坐在我后面,喜歡用手玩我的頭發(fā)。他把它編成小辮,然后再散開。編的時候小心翼翼,散開時動作總是很迅速。
我假裝不知道,心理卻有種異樣的感覺,十分美好。他的手指,也仿佛在我的發(fā)絲上彈奏樂器,撥動心弦。
放學路上會碰到建一,當他拎著兩只魁梧的旱冰鞋去某個場子滑旱冰的時候。
遠遠我見了他,就假裝沒看見。即使走近,我們也不會打招呼。男生與女生,尚未懂得異性相吸的我們,還是無法擺脫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積累。
看著他兩只厚重的鞋子,拎在手里,卻好像長了翅膀,輕盈得可以飛起來。
宋美佳打算移民美國的想法終于有望實現(xiàn)了。
當我知道她即將離開時,她已經(jīng)離婚三年。只記得有一陣她來我家來得特別勤。一次我進家門看到她和媽媽說著說著話,然后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大人也會哭,哭得安靜而美麗,和在媽媽的板子下我的嚎啕截然不同。后來我無數(shù)次夢見自己因為即將失去什么東西而傷心欲絕,努力優(yōu)雅地哭,可淚一流下來就變成了哭嚎。
那段時候我總是很傷心,莫名其妙的傷心,總覺得有些重要的東西要遠離我,無論我怎樣努力優(yōu)雅地哭著挽留,都無濟于事。這種狀態(tài)斷斷續(xù)續(xù)了幾年光景,直到我上初中才好些。我覺得這是一種大人們沒有的感情,而我們與生俱來就填補了他們的這塊空缺,仿佛人類一次偉大的進化。
大姨臨走時帶我去商場,要給我買些東西。我多少聽聞她為了辦簽證四處奔波,負債累累。在商場的玩具區(qū)轉(zhuǎn)了幾圈都不好開口,但眼睛一直盯著櫥窗里那個娃娃。又走到文具柜臺,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后我說:“我還是想要那個娃娃?!?/p>
我十分想要一個娃娃,膝蓋可以彎曲的仙蒂,特別好看。大姨毫不猶豫地給我買了一款連手腕腳腕都能活動的珍妮。幾年以后,這兩種娃娃突然銷聲匿跡,芭比才獨領風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