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節(jié):后記 四月的蝴蝶

張國榮:禁色的蝴蝶 作者:洛楓


后記

四月的蝴蝶

如果“死亡”是一個“蛻變”的儀式,我會用“蝴蝶”作為張國榮的死亡標記,那不單是因為來自《梁?!返摹盎钡涔?,在現(xiàn)代的詮釋里帶有酷異的身影,同時也為了蝴蝶斑斕的彩翅、層層剝褪生命的演化,符合了張曾在舞臺上、鏡頭下的千面形態(tài)。張生前死后留下的最后歌曲,都與蝴蝶有關,林夕填詞的《蝶變》訴說人面的多變與人心的善變,猶如蝴蝶從毛蟲而來,令人捉摸不定也無從窺探表里的矛盾或一致;而周禮茂填詞的《紅蝴蝶》,卻寫生命瞬間的絢麗如蝴蝶短暫停駐,精致、柔美,但脆弱而且不堪一擊!張國榮與蝴蝶,共有的貴族氣質,在童話的原型里,象征任情率性、傲慢自我和浮游不定,而“死亡”或“化蝶”,或許灰飛煙滅,但光影里的聲情仍能為張的倒影造像,回溯他生前死后的音樂、電影與圖像,恍若再巡回 00 年 月的死亡儀式——四月是殘酷的季節(jié)——英國詩人艾略特(T. S. Eliot)說的 ,當雨水混和泥土腐朽的氣味,蝴蝶又再翻飛的日子……

難記興亡事

二○○三年三月三十一日,我收到臺北一個決絕的電郵,簡短的幾行話語深刻鋒利,狠狠割斷了隔空維系多年的感情絲線,然后我收拾行裝飛往臺北,準備出席輔仁大學電視電影系的應聘面試。月日的黃昏,我在臺北金馬獎的辦公室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聊天,商議年底的頒獎典禮怎樣邀請張國榮出任嘉賓,然后朋友的手提電話響起,是一把女性的聲音,告之張在香港跳樓自殺身亡,聽罷我們一起嘻哈大笑,說不要玩了,大家正興高采烈商議找他過來參展呢!可是握著話筒的朋友臉色越來越深沉,我們不等她說完便放下飯盒沖進有電視的房間,當文華酒店門外的救護車、警察和記者群出現(xiàn)于畫面時,我們知道事態(tài)嚴重,只是仍有人不甘心,一面說這是“愚人節(jié)”的玩笑或網上發(fā)放的短片,一面不停地撥電話、發(fā)短訊,期求找出真相,或真相的另一種可能或不可能性?;氐骄频?,我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給香港報館的朋友,只簡單地問了一句話,對方也只簡單地答了一個“是”,我便放下話筒,上床睡覺了。

四月二日的清晨,站在鏡前,扭開水龍頭,熱水和熱淚的蒸氣彌漫整個房間,我推開十四樓的窗戶,潮濕的風使空氣更加凝結,我把半個身子攀出窗外,沒有車聲、人聲,畏高的我只聽見啪啪作響的心跳。這時候,電話的鈴聲響起,是輔仁大學打來確定面試時間的,于是我便洗了臉、換了衣服出門去了。面試的過程很順利,但我記不起自己說了些什么,也忘記到底是怎樣回到香港的,只知道原來“創(chuàng)傷”是可以延宕的!后來輔仁大學寄來“聘書”,正式委任我的教職,但我拒絕了,除了道歉,我無法說出原因!

當某種“創(chuàng)傷”突如其來的襲擊,人總會啟動自我保護的機制將它壓在意識的底層,使它不被認知,但這樣的遏制,維持的時間不會太長,一旦破土而出,反震的力道足以摧墻裂壁、決堤淹岸——二○○三年的四月開始,我經歷了連續(xù)百多天的失眠日子,每個晚上躺在床上有一種空空洞洞的黑在搖晃,當清晨六時白色的光微微漏入,我便安然入睡,再在八時醒來,但在白天我的精神很好,而且頭腦清醒,因為我很清楚,必須保存這個軀體,“創(chuàng)傷”才不會離我而去!是的,張國榮的死,聯(lián)結SARS的淚痕混合歌迷揮手送別的煙雨凄迷,當靈車轉身、送行者哭倒跪地的剎那,這個城市的天空仿佛陷落;然而,張國榮的死也聯(lián)系個人的際遇,在學院長時期的東飄西泊、在感情在線的迂回迷走,最后竟以一個“死亡”的姿態(tài)凝定一切的結局,于是,張的死成為個人生命的裂縫,經歷年月的風沙而依舊清晰可辨。弗洛伊德說過有一種情緒叫做“悲傷的快感”,指悲劇的力量是要讓人懂得享受痛苦的經驗,并且從中提煉和凈化自我(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克里斯特娃也說這是一種“抑郁的愉悅”(melancholy jouissance),說抑郁的人拒絕自醫(yī)或求醫(yī),因為這樣才可以沉溺于哀痛的狂喜之中(BlackSun,0)。無論是“悲傷的快感”還是“抑郁的愉悅”,都不過說出了人性與生俱來兩種相反相成的力量——生存的意志中有死亡的本能,憂傷的情結里有自虐的狂歡與躁動,而且唯獨是這些相反拉扯卻又彼此相連的力量,才能成就藝術最高的層次,縱使這個至美的境界是短暫的、一瞬即逝的,如同張國榮的生命。

花月總留痕

在上海的朋友毛尖寫道:張國榮的結局“似乎不能更完美了。我們會慢慢老去,變得跟《胭脂扣》里的十二少那樣可恥又不堪,而他,則加入了天使的行列,完全地從時間中獲得赦免。其實,應該說,很多年前,他就開始免疫于時間了,除了變得越來越凄迷,越來越美麗( )。”弗洛伊德也說短暫的東西都是美好的,因為它在生命最璀璨的時刻給永久保留下來,我們看不見秋去冬來的凋萎,所以便成了永恒;又說我們哀悼短暫而美好的東西,如生命,是因為我們感覺并且無法克服那帶來龐大的失落( On Transience , )。說得真好,張國榮的青春明艷,免疫于時間的磨損,因此,他在鏡頭里永遠那么“魅惑”地招手,然后再撇脫,轉身離去,如同《阿飛正傳》最后的一組鏡頭,走在蔥綠的叢林里,永遠青嫩苦澀的生命個體,背著鏡頭,將緊隨和凝視他的人拋諸腦后,任由仍在凡塵里的眾生千方百計猜度他遠走的心意!于是我們哀悼,哀悼那逝去的失落,直到自己在秋去冬來之中凋萎。

“哀悼”( mourning)也是一種儀典( ritual),不單是俗世里的繁文縟節(jié),同時也是心靈內的洗滌和救贖,唯有“哀悼”才可抵消“失去”的空落,才可填補那已不存在的個體感覺,而“寫作”,本身也是這樣的一種哀悼和儀典,既讓死者借文字還魂瑰麗的生命,又可治療生者周而復始、無盡無底的哀念,因為在寫作的過程中,是生者和死者最親密契合的時刻,生命仿佛游過死亡的領域而獲得二度重生,這是死者給予生者存活下去的能量!于是,“寫作張國榮”變成一趟擺脫“魅惑”( haunting)的儀典,將自我的死亡本能交回死者的手上,讓他替我完成,讓我為他存照立檔!

蝴蝶遠走,燈火熄滅,年年仍有它的四月,但今年的春暖花開不會是去年或前年的春暖花開,而張國榮的聲情形貌,只會倒映于季節(jié)豐茂的喧鬧里,讓一些人忘記,又讓一些人記起:

若這地方必須將愛傷害

抹殺內心的色彩

讓我就此消失這晚風雨內

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

200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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