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三十歲時即著手編定出版《達夫全集》,真是空前絕后。依老例,《全集》總是蓋棺之后的清理,至少也要垂垂老矣才可以做的事。在郁達夫,卻一邊慨嘆“男子的三十歲,是一個最危險的年齡。大抵的有心人,他的自殺,總在這前后實行的。而更有痛于自殺者,就是‘心死’”,一邊“把過去的生活結一個總賬”。所謂“過去的生活”即是從他1921年以來的創(chuàng)作。
《全集》的一、二、三集都是在1927年出版的。《寒灰集》、《雞肋集》均由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出版,第三集《過去集》則改由上海北新書局印行,因為8月15日上海的《申報》和《民國日報》同時刊登了郁達夫的《啟事》,《啟事》聲明退出創(chuàng)造社。此前一天,郁達夫編定了他的《日記九種》,并寫下一篇頗為沉痛的《后敘》,痛惜與十數(shù)年老友的分手,又說“文人賣到日記和書函,是走到末路時的行為”。新文學作家出版日記,郁達夫是第一個。
《日記九種》的銷行成績非常好,甚至超過了《沉淪》。上海泰東書局1921年10月15日出版的《沉淪》,是郁達夫的第一本創(chuàng)作集,也是新文學的第一部小說集。《狂人日記》雖是第一篇白話小說,《吶喊》的結集卻是到1923年才出來。含了三個短篇的《沉淪》,制造了暴風雨似的轟動,銷售了兩萬多冊。周作人的批評是權威性和結論性的:《沉淪》是一件藝術品,是“受戒者文學”。周作人反對“人家憑了道德的名來批判文藝”,但《沉淪》的成功恰恰是因為喚起了道德范疇內的文化共鳴,即坦言的性要求的新道德之聲,《沉淪》應和了反封建的時代主潮。但是以今天的眼光去看,《沉淪》就是自然主義地寫了一個青春期少年的性苦悶心理和性變態(tài)行為,包括因為是“支那”人而受到日本女人歧視的“異鄉(xiāng)屈辱”也盡在性苦悶范疇內。手淫、窺浴、山間野合、妓院,這些直率的場景給那一代新興讀者以驚駭和震撼。性主題,也是新文學接受的新主題之一,這些,都保證了《沉淪》在文學史上的永遠的席位。
郁達夫曾經提出一個“時間試練”的概念,他說:“凡作品之被視為偉大的,大抵總要經過一百年或五十年的試練之后,才能成立?!苯涍^大半個世紀的“試練”,郁達夫本人的小說都不夠偉大甚至杰出,它曾有過的光輝已經漸次黯淡下去了。七十年前,陳西瀅在列舉十部新文學名著時,在小說中拈出《沉淪》和《吶喊》。他說:“郁先生的作品,嚴格地說起來,簡直是生活的片斷,并沒有多少短篇小說的格式。里面的主人,大都是一個放浪的,牢騷的,富于感情的,常常是墮落的青年。一篇文字開始時,我們往往不知道為什么要那時才開始,收束時,也不知道為什么到那時就結束,因為在開始以先,在結束以后,我們知道還是有許多同樣的情調,只要作者繼續(xù)寫下去,幾乎可以永遠不絕的?!苯Y構本身,并不是郁達夫小說的致命傷,結構上比較完整的中篇《迷羊》、《她是一個弱女子》均被認為是寫壞了的小說。《迷羊》第一次著力正面寫女性形象,并且具有寫實主義的色彩,但終于被早先的感傷主義復發(fā)所沖抵了。一對戀人(大學生和女戲子)在情感高燒之后跌入常溫,跌入日常的瑣碎和經濟上的困頓,女方出走。在可能達到寫實的高度之前,男方卻得知女人是為了不影響他的身體而離去。沒有了早先震撼性的主題,又沒有新的意義誕生,使這部小說幾乎接近了通俗文學的邊緣?!端且粋€弱女子》關于性和暴力的駭人描寫,只是將先前的性變態(tài)故事?lián)Q了女性為主角。幾個可以一讀的短篇如《春風沉醉的晚上》、《遲桂花》、《過去》,用靈的要求平衡和化解了肉的要求,使作品有一層溫情的籠罩。
郁達夫小說只成功地寫出了一個人物,就是他本人,頹廢的、病態(tài)的、感傷的、易哭的青年。如果說,小說中的郁達夫不免感傷過度、夸大其詞、冗贅絮叨、難以自拔地矯情,那么,日記中的郁達夫要精簡得多真實得多,即使感傷、頹廢,也是真實的精簡的感傷和頹廢?!度沼浘欧N》記錄了他1926年11月至1927年7月,九個月的生活歷程,可能是郁達夫最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之一。
在這部暢銷的日記寫作即將結束之前,郁達夫多少已經有意公開它,當時他專門寫過一篇文論《日記文學》,他說:“日記文學,是文學里的一個核心,是正統(tǒng)文學以外的一個寶藏?!闭J為日記不僅是考據(jù)作家作品的資料,本身就是文學。還說:“文學家的作品,多少總帶有自傳的色彩?!边@是他第一次談起“文學作品,都是自敘傳”,以后又曾數(shù)次修正性地堅持這個論題。幾年之后,他談到傳記文學,說到“要傳述一個活潑潑而且整個的人”,“應當將他外面的起伏事實與內心的變革過程同時抒寫出來,長處與短處,公生活與私生活,一哭一笑,一死一生,擇其要者,盡量來寫,才可以見得真,說得像”。
《日記九種》便“見得真,說得像”,不避瑣碎地記錄了郁達夫本人的“外面的起伏事實”和“內心的變革過程”。他的本階段“公生活”,包括如何自粵返滬主持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其時他是出版部的“總務理事”。日記記錄了他的編稿寫稿,理賬追賬,以及與老友部下的糾葛恩怨;“私生活”更繁瑣細碎一些,包括大量買書、讀書,看電影、搓麻將、吸鴉片、上妓院、飲酒、喝茶、聽戲,最完整的主線,是他對王映霞女士的追求、挫折和終遂其愿。郁王之戀,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中最著名的情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