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改了自己的《傾城之戀》作話劇，1944年12月在上海的新光大戲院上演，連演了八十場。同年夏天，楊絳的《游戲人間》在上海巴黎大戲院由苦干劇團上演，是她的第三部話劇。第一部是《稱心如意》，第二部是《弄真成假》，第四部是《風絮》?！讹L絮》是錢鍾書起的名字。前三部都是喜劇，唯有這部是悲劇，完成于1945年，苦干劇團決定搬上舞臺，未及上演，抗戰(zhàn)勝利了，戲也就擱下了。劇本在1946年剛剛創(chuàng)辦的《文藝復(fù)興》第一卷第三、四期連載。未完稿的《圍城》亦是在同年的《文藝復(fù)興》連載。楊絳說，抗戰(zhàn)勝利后，錢鍾書揚眉吐氣又成了錢鍾書，楊絳的變化則是回任錢鍾書夫人。原因自然是《圍城》。

1944年，錢鍾書去看了《弄真成假》，回來對楊絳說，我也要寫，寫一部長篇。發(fā)愿的結(jié)果就是《圍城》。1947年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單行本，1948年再版，1949年三版?！秶恰分?，錢鍾書有一部寫了兩萬字的《百合心》。在由上海遷移北京中間丟失了手稿之后再無下文。楊絳1988年出版的《洗澡》，如果作為《圍城》的后集看，當是頗可玩味的。一個是描摹抗戰(zhàn)時代的知識分子，一個是記敘“改造”時期的知識分子，再加上一個寫文革時代的《干校六記》，儼然是知識分子的長卷。雖然后者是紀實。不過這樣羅織就有點越軌了，按照預(yù)設(shè)，本書是以1949為界限的。

楊絳在1949年之前最后一篇小說是《小陽春》，寫一樁沒有結(jié)果的戀愛。一位做家教的女學(xué)生與一位40歲的教授一霎而過的感情故事。錢鍾書的《紀念》可以拿來對讀?！都o念》收在1946年出版的《人?獸?鬼》小說集子里。

《紀念》寫男女故事，同樣細膩，但是在人情之外多了一層“世態(tài)”，在家庭之外多了一點外景。故事發(fā)生地在日機威脅之下的內(nèi)地小城。曼倩與丈夫才叔的表弟天健漸生曖昧，她原本以為在可以控制的范疇之內(nèi)。卻在唯一的一次幽會中出了狀況。幾天后作為飛行員的天健在空戰(zhàn)中犧牲，曼倩卻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這個簡短的故事中的一波三折跌宕沖突，都在體貼入微的筆墨之中自然呈現(xiàn)。錢鍾書式的雋語偶爾有之，卻不影響通體寫實的力量。

《圍城》的雋語是頂搶眼的?？瓷先?，滿眼都是“聰明話兒”，隨便翻開一頁就是：“說女人有才學(xué)，就仿佛贊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形容女人眉目纖小，就像“一把熱手巾可以抹之而去”。但有些比喻，初讀時覺得是好，再讀時可能就覺得有些書生氣的造作了。

完整地看，“留學(xué)生外傳”段落的刻意喜劇僅僅有趣而已，方鴻漸刻骨銘心的唐曉芙段落也只平常，但是第五章開始三閭大學(xué)之行，世態(tài)人情的力量才真正釋放出來，一直到結(jié)尾的方鴻漸孫柔嘉家常事故，“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確乎深于一切啼笑。議論風生的錢鍾書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敘事家的錢鍾書，特別是對話摹寫家的錢鍾書更加能夠喚起感動。

錢鍾書的名字，是他本人“抓周”抓出來的。中國的孩子滿周歲，照例是要抓周。一堆東西攤在面前任選，選中的東西會預(yù)示將來的命運。賈寶玉抓了一只胭脂盒，所以被判定為“沒出息”，注定在女兒國里混。錢老先生，那時候胡亂抓了一本書，注定了要同書打一輩子交道，所以名字也叫了“鍾書”。此外，他還另有一個名字，叫“默存”，意思是少說話，是他的父親為他的愛“胡說亂道”專門起給他的。

鐘情于書的錢鍾書，寫《談藝錄》《管錐編》，著《宋詩選注》《七綴集》，是好學(xué)深思的學(xué)者?！皭酆f亂道”不“默存”的錢鐘書，寫《圍城》、《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是作家。實際地說，《宋詩選注》的注文，《七綴集》的文論，大可以當文學(xué)來讀。

且看這樣的段落：

“和西洋詩相形之下，中國舊詩大體上顯得情感不奔放，說話不嘮叨，嗓門兒不提得那么高，力氣不使得那么狠，顏色不著得那么濃。在中國詩里算是‘浪漫’的，和西洋詩相形之下，仍然是‘古典’的；在中國詩里算是痛快的，比起西洋詩，仍然不失為含蓄的。我們以為詞華夠鮮艷了，看慣了紛紅駭綠的他們還欣賞它的素淡；我們以為‘直恁響喉嚨’了，聽慣了大聲高唱的他們只覺得是低聲軟語。同樣，束縛在中國舊詩傳統(tǒng)里的讀者看來，西洋詩里空靈的終嫌著痕跡、費力氣，淡遠的終嫌有煙火氣、葷腥味，簡潔的終嫌不夠惜墨如金。這仿佛國際貨幣有兌換率，甲國的兩毛零錢折合乙國的一塊大洋?！?/p>

奇文共欣賞，抄了這一大截子。你道這《圍城》也似的段子源自哪里，《七綴集》。初版于1979年9月，再版于1984年，距《圍城》問世近半個世紀了，還是這等潑辣活潑的句子。

平生在讀書的人，盡可以讀得慧眼灼灼，用了這等法眼去看世間看眾生，難免就看出許多圍城似的尷尬，看出許多荒唐嘴臉，可噱者噱之，可笑者笑之。反過來，也是這樣。能夠從生活里找出笑謔人事物，自然是因為擅將此一種人生境況與彼一種彼幾種人生境況比照著參透的。有了這副本事的人，把功夫放到書上，難免就東參西照、旁征博引，想人所未想，發(fā)人所未見，讓人耳目一新。

網(wǎng)絡(luò)上的輕薄子抹殺錢鍾書學(xué)問的說法是，以今天的網(wǎng)絡(luò)搜索技術(shù)，《談藝錄》《管錐編》的價值即使不是蕩然無存也是可憐可嘆。這等判詞，只須他去古狗古狗就知道輕重了。且不說錄、編牽涉中文西文文學(xué)哲學(xué)藝術(shù)宗教諸般雜學(xué)，單是引注背后的鑒識就無從搜索而不得。

已然集大成的浩浩蕩蕩的兩部著作中的任何一則擺在眼前，沒有個準備，也要望洋興嘆罷。

錢鍾書1910年出生于江蘇無錫，19歲考入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后即任教上海光華大學(xué)，一年后考取庚子賠款獎學(xué)金，赴牛津大學(xué)留學(xué)。與方鴻漸不同，錢鍾書以兩年讀到副博士學(xué)位，又游學(xué)巴黎一年。1938年回國，先后執(zhí)教于昆明西南聯(lián)大和湖南寶慶的藍田師范學(xué)院(即《圍城》中的三閭大學(xué))。1941年返滬度假時，淪陷在“孤島”法租界。因為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占領(lǐng)了除法租界之外的所有租界。錢鍾書的三部文學(xué)著作和一部學(xué)術(shù)論著(《談藝錄》)全部出版于1941年到1948年之間的歲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