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后,她更加堅定不移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女孩上大學在當時還是新鮮事。1929年,學習文科的女生有兩千五百六十人,學理科的有一千零八十人。但就是在這群女先鋒里面,也只有少數(shù)的人覺得自己足夠獨立并可以獨自外出。
在蒙帕納斯,藝術家、知識分子、外國人、女畫家或是女作家示范了一種更加自由的生活方式。西蒙娜已經(jīng)難以忍受苦行般的生活,她想加入到在咖啡館露天座上激烈討論的人群中去,她想走出家門,想?yún)⑴c社會的深刻變革,她覺得自己應該在其中發(fā)揮作用。
她十七歲了,覺得自己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她對大她兩歲的表兄雅克有了仰慕之情。雅克是個俊美的小伙子,常常帶著有錢少爺特有的苦悶出現(xiàn)在蒙帕納斯的咖啡館。雅克的祖父埃納斯特·尚皮涅爾娶了西蒙娜的姨婆布拉瑟爾夫人的妹妹。愛麗絲為妻,這位姨婆常寫些兒童故事。埃納斯特·尚皮涅爾和他的姨姐夫古斯塔夫·布拉瑟爾一樣,也參與了一些有風險的投機活動。他的兒子查理曾是弗朗索瓦絲的初戀情人,他在一次車禍中去世,離世時已瀕臨破產(chǎn)。他留下了兩個孩子:女兒蒂迪特和兒子雅克。當時雅克剛八歲,他繼承了蒙帕納斯大道上的彩繪玻璃工廠。西蒙娜童年時就非常仰慕表兄。十三歲時,雅克的言談舉止已經(jīng)像是個青年男子。他把西蒙娜看作一個“早熟的孩子”,同喬治·德·波伏娃平等地對話。他和姐姐以及一個老女傭一起生活在蒙帕納斯大街的一間大宅里。父親去世后,母親也改嫁他人,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鄉(xiāng)下。雅克常常晚上到波伏娃家來,幫助西蒙娜作拉丁語翻譯。有天晚上,他在陽臺上為她朗誦了《奧林匹歐之愁》,但是他更喜歡的還是馬拉美晦澀難懂的作品。
雅克在繪畫方面很有天賦,他夢想把監(jiān)護人謹慎經(jīng)營才得以保存的彩繪玻璃工廠變成一個革新全世界玻璃彩繪的藝術中心。他發(fā)現(xiàn)了萌芽狀態(tài)的超現(xiàn)實主義,不斷追隨所有前衛(wèi)的運動。在他的建議下,西蒙娜和艾蓮娜參觀了當?shù)匾恍┊嬚梗翰祭恕ⅠR蒂斯、畢加索以及所有新生代的繪畫?!拔医?jīng)常去看展覽……我一邊在巴黎閑逛……一邊細心觀察身邊的一切?!?/p>
雅克經(jīng)常帶她去圣·于爾絮勒會修女的工作室、舊鴿棚、拉丁語電影院和迪蘭的工作間等這些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前衛(wèi)高檔的場所。他一個關系很好的認識讓·谷克多的朋友,曾把一個劇本提交給迪蘭。
蒙帕納斯大道上的大房子就像是西蒙娜的避風港。她喜歡那里的大玻璃畫廊,常在那里聽表哥談論藝術和他打算成為作家的計劃,他也想從事寫作。雅克和他的姐姐蒂迪特都很喜歡西蒙娜,西蒙娜只有和他們在一起時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怪物。而和其他堂表兄弟們在一起時,西蒙娜只會越來越強烈地覺得自己是怪物。雅克在資產(chǎn)階級道德和放蕩荒淫的生活間搖擺不定,他常去蒙帕納斯的酒吧 “這些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的神奇場所”。1925年,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常常在這條大街上喧嘩,他們在這個區(qū)建立了兩個法倫斯泰爾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幻想要建立的社會基層組織?!g者注,吸引了所有想要“改變生活”的年輕人。雅克·普雷維爾和馬塞爾·杜阿梅爾剛向一位販賣兔皮的商人租了間位于城堡街的帶花園的獨立小屋。馬塞爾·杜阿梅爾當時是格洛伏諾爾酒店的經(jīng)理,他后來成為伽利瑪出版社“禍不單行”偵探小說叢書的主編。這個酒店位于塞納河右岸,是他一位身為酒店業(yè)巨頭的叔叔為他安排的這個職務。他負責布置這間小屋,接通了煤氣和電。城堡街當時還是條破破爛爛的街道,沒有煤氣也沒有電,里面都是些菜農(nóng)和馬車出租者廢棄的房屋。伊夫·唐吉、雷蒙·格諾、米歇爾·萊利,羅貝爾·德斯諾斯、羅蘭·蒂瓦爾、馬克斯·莫里斯和他們的朋友們不分晝夜在這里聚會,他們朗讀詩歌,聽留聲機里的爵士樂曲。格洛伏諾爾酒店給他們提供飲食。他們還帶來了些流浪漢和妓女,故意激怒他們的鄰居。阿拉貢在此居住過一段時間,他還為艾爾莎·特里奧萊的妹夫,即俄國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組織了一次聚會。
超現(xiàn)實主義者在布羅梅街的法倫斯泰爾沒有像這樣去尋釁滋事。這是一所周圍種滿了丁香花的房子,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朱昂·米羅和安德烈·馬松在這里有自己的工作間。喬治·林布、米歇爾·萊利、安托南·阿爾托、阿爾貝托·賈科梅蒂、阿爾芒·薩拉克魯、皮卡比亞、馬克斯·恩斯特、約瑟夫·德爾代伊以及皮埃爾·納維爾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里。
雅克常說起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的豐功偉績。1925年,朱昂·米羅第一次舉辦畫展時,所有的來賓都聚集到皮埃爾畫廊前,午夜時分開幕式將在此舉行。米羅身穿白色護腳套、條紋長褲、黑色西服上裝,戴著單片眼鏡接待客人,一派普魯斯特式的文雅。警局以為這是一場政治示威,于是出面干涉。警察們已經(jīng)對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的荒唐行徑司空見慣。就在不久前,《法蘭西信使報》在丁香園為詩人圣-波·魯舉行的宴會上,就曾有大打出手的場面。這是因為超現(xiàn)實主義的領導人安德烈·布勒東不喜歡女小說家拉歇爾德,而拉歇爾德又是《法蘭西信使報》主編阿爾弗雷德·瓦萊特的妻子。宴會中,阿拉貢宣稱超現(xiàn)實主義者都是革命派,他們總會向敵人伸出援手。拉歇爾德夫人回答說一個法國女人不應該嫁給一個德國男人。布勒東當即起身說這些言論侮辱了他的朋友德國畫家馬克斯·恩斯特,他還補充說:“拉歇爾德夫人已經(jīng)煩了我們二十五年了,但是我們一直不敢告訴她?!彪S后,人們動起手來,水果橫飛,玻璃器皿被摔得粉碎;布勒東拽下一個窗框,左右揮舞,而菲利普·蘇波則抓住窗簾,用腳踢翻了好幾張桌子。過往的行人也聚集了過來。當他們聽到米歇爾·萊利大喊“打倒法國”和馬克斯·恩斯特回應“打倒德國”時,聚集的路人也開始憤怒地抗議。參與的人越來越多,事態(tài)擴大了。萊利差點被群毆。警察把他帶到警局痛打了一頓。第二天,所有媒體都在報道這件事情。
時任法國大使的保羅·克洛岱爾對他們進行了抨擊。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寫了一封公開信來反駁他:“我們衷心希望戰(zhàn)爭、革命、殖民地暴亂來消滅你們所捍衛(wèi)的西方文明和東方害蟲……”
在塞爾日·德·賈吉列夫的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首演儀式上,布勒東、阿拉貢及所有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對他們認為背叛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兩名同伴發(fā)起攻擊。這兩人是馬克斯·恩斯特和朱昂·米羅,他們?yōu)檫@個資本主義的演出制作了布景。幕布一拉開,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便吹響喇叭,并在劇院樓廳散發(fā)傳單。有名超現(xiàn)實主義者沖向英國大使夫人阿布蒂女士,拉她的裙子。憤怒的觀眾把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一個接一個扔了出去,在門口,賈吉列夫的秘書還賞了他們每人重重的一拳。
搶砸也是超現(xiàn)實主義活動固有的組成部分。他們常常沖進他們不喜歡的酒吧,砸毀窗戶、酒杯和瓶子。
這些過激的行為使得西蒙娜異常興奮,她是個厭惡溫和的人。兩年間,她的好惡已經(jīng)定型,她接受了超現(xiàn)實主義學說。這些20年代的搗蛋分子公然反對天主教,《紐約時報》指出他們?nèi)枇R修女,朝教士們吐口水;他們宣告語言的毀滅,各種感官都十分混亂,甚至讓他們絕望到自殺。有一些超現(xiàn)實主義者后來成為了西蒙娜的朋友,其中有米歇爾·萊利和格諾,她十八歲時,他們便教她如何反抗和提出問題。
1926年3月,西蒙娜以“優(yōu)良”的評語拿到了文學學位證書,這是非常罕見的,所有人都祝賀她。雅克剛買了一輛汽車,他帶著她去布洛涅森林兜風。西蒙娜的頭發(fā)隨風飛舞,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因為雅克剛剛對她說,一個女人即使拿到了學士學位,也還是可以非常有氣質。他給她講述自己喜歡的人物——偉大的莫爾斯,還為她朗誦了一首谷克多的詩。
在6月的考試過程中,她拿到了普通數(shù)學和拉丁語畢業(yè)證書,事實上她對數(shù)學和拉丁語都不感興趣。梅西耶小姐建議她攻讀哲學學士學位并準備大中學校教師資格考試。那個夏天格外漫長。波伏娃覺得自己非常凄慘,常常心煩得淚流滿面。在格里耶爾城堡的一個晚上,她極度苦惱不安,覺得在此刻之外任何東西都不存在。意識到這種虛無后,她極為恐慌,想向母親呼救,但是她卻不能這么做。幾天后,在梅里尼亞克,她住進了頂樓,在一盞鴿式油燈下動手創(chuàng)作她的第一部自傳體小說。
1926年,西蒙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哲學中。她讀了柏拉圖、叔本華、萊布尼茨、哈梅林和柏格森的著作。她還要準備參加哲學史和邏輯學合格證書的考試。哲學加強了她從整體上把握世界的能力。和夏多布里昂一樣,她也因自己生活中的種種限制而煩惱,她只想能夠趕快成功。春天,在索邦大學的圖書館里,她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新的小說。她覺得很孤單,在納伊的圣瑪麗學院她也有些朋友,但是真正關系好的只有扎扎和雅克。雅克讓她非常失望,他沒有寫作,他也永遠不會寫作,他革新彩繪玻璃藝術的計劃始終都只是空想,從不曾付諸實踐。他重蹈了古斯塔夫·布拉瑟爾和喬治·德·波伏娃的覆轍雅克·尚皮涅爾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后,成了流浪漢并酗酒,于四十六歲時死去。。
每個周日的上午,西蒙娜都會和扎扎在杜伊勒宮或是香榭麗舍大街見面。扎扎家已經(jīng)搬到了貝里街,他們經(jīng)常出門造訪親戚朋友家,自己家也常常是賓客盈門。伊麗莎白非常厭惡這種社交生活。她有很高的音樂天賦,本來可以成為一名音樂獨奏家,但是她母親反對。于是她聽從母親的意愿修了文學學士學位,她其實對此毫無興趣。西蒙娜目睹了扎扎的才華受到壓制和從反抗到順從的過程,她為此感到憤慨。有時,非常愛讀拉梅內(nèi)作品的扎扎會說,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什么比生育更為重要的了。西蒙娜在日記中問道:“怎么可能喜歡孩子勝過喜歡文學或者藝術呢?”
自從結識了伊麗莎白,西蒙娜便對她欽佩有加。長久以來,西蒙娜面對她時總會覺得自己“卑微”。十八歲時,她對扎扎的友誼不再伴隨著痛苦,但是這并不能讓她滿足,她渴望新鮮,這讓她難受。她覺得自己才是自己將來的主人,自己應該投身到社會中去。她借口參加社會小組的賑濟會議,欺騙母親允許她可以晚點回來,并得到了二十法郎。她去了莎拉·伯恩哈特劇院,買了頂層座位的票看俄羅斯芭蕾舞。這是反抗家庭沙文主義的象征性舉動,她自愿四海為家。她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權,獨自一人沉浸在兒時于羅通德咖啡館上面的陽臺上夢想過的夜晚的歡樂中。當時,絲綢、皮衣、鉆石都讓她陶醉,而今她自己也成了夜生活中的一員,誰都不知道她溜進來了。在這之前,父母就像個屏障,讓她的世界黯淡無光。五歲后,她就從未有過如此眼花繚亂的生活。她又變回了那個被父親稱為“孤僻”的小女孩,快樂而又自由。
此后,她覺得自己有權為豐富類似的經(jīng)歷而撒謊了。她經(jīng)常以參加社會小組的活動為借口,去看俄羅斯芭蕾舞,去聽莫里斯·謝瓦利耶的音樂劇,去波比諾冒險,循規(guī)蹈矩的年齡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