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與死亡

波伏娃:激蕩的一生 作者:(法)弗朗西斯


 

西蒙娜早已把梅洛-龐蒂介紹給扎扎認識,而且她很快就注意到他們之間已暗中建立起某種默契。他們常常開懷大笑,逗弄被他們稱為“不道德女士”的西蒙娜。春天,西蒙娜和梅洛-龐蒂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了大學文憑的口試,當時扎扎也在大廳里面,她激動得臉色緋紅。為了慶祝他們的成功,她帶他們去一個小酒館。他們也好幾次去布洛涅森林劃船。梅洛-龐蒂擁有世上最為柔情的眼神,扎扎則開口閉口都是他。很明顯,他們相愛了。西蒙娜為閨中密友的幸福感到高興,她希望女友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結婚,可以擺脫她母親的專制。L.夫人不就曾經為了阻止扎扎準備大學畢業(yè)文憑的考試而把她送去柏林過了一個秋天嗎?但是在20年代的柏林,扎扎找到了一種在巴黎無法想象的自由。扎扎被托付給了法國大使,見到了柏林各界名流。在大學里面,她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學生成為朋友,她和他們一起去常有工人光顧的小餐廳吃飯。西蒙娜再次見到她時,她變得樂觀起來,已經開始翻譯斯蒂芬·茨威格的一部作品,并打算寫一部小說。

伊麗莎白和梅洛-龐蒂已經私下商定,兩年后等梅洛-龐蒂通過大中學校教師資格考試并服完軍役后就結婚。但是L.夫人討厭索邦大學學生 “自由散漫的生活習慣”,她禁止女兒去布洛涅森林泛舟。扎扎不敢公然反抗她的母親,她想夏天過后再向母親坦白自己和梅洛-龐蒂的關系,在等待的日子里他們相互通信。西蒙娜非常了解L.家的情況,她覺得伊麗莎白的謹慎是合乎情理的。  

扎扎給她寄來的長信讓她不知所措。信中,扎扎告訴她事情并不順利。她母親已經決定要把扎扎嫁給一個自己中意的求婚者,并強迫扎扎接受這門婚事。扎扎宣稱自己絕對不會走進沒有愛情的婚姻,L.夫人反駁說丈夫知道愛自己的妻子就夠了。她的一個阿姨也過來想說服她,她說婚姻是神圣的,必然會讓妻子愛上丈夫。之后事情有了些許緩和,伊麗莎白向西蒙娜描述莫里斯的信件給她帶來的歡樂?!吧钍侨绱嗣篮?。”扎扎說。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扎扎又給她寄來一封長信,告訴她又出了些誤會。莫里斯信件中的語氣突然變得模棱兩可,這讓扎扎陷入了絕望。她不再明白他內心所想,他是否足夠愛她而可以等她兩年呢?扎扎不知所措,她把事情向母親和盤托出,母親禁止她再給莫里斯寫信,因為母親斷定,很明顯,莫里斯并不想娶她。

扎扎向西蒙娜求救。她給西蒙娜寄去了莫里斯最后一封信的一些片段,這些段落里都是有所保留的話,還有些請求原諒的句子,他的驚慌不安躍然紙上。

西蒙娜焦慮不安,她跑去找莫里斯,她要問明白他是否還愛著扎扎。他愛她。他已經不想娶她了嗎?不是的。那么很簡單,莫里斯應該去L.家向扎扎求婚,要知道L家正在懷疑他的誠意呢!莫里斯拒絕這樣做。西蒙娜對他發(fā)了通火,但是也無濟于事。他愛伊麗莎白,但是必須等待,因為他姐姐剛訂了婚,他哥哥要去多哥,如果他再告訴母親自己也即將結婚,那她會非常傷心。這個荒謬的理由并沒有說服西蒙娜。她固執(zhí)地向他描述扎扎的絕望,但這同樣于事無補。

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某些人的理由并不能讓人接受。但是L.家為什么不喜歡梅洛-龐蒂呢?他是個遵守教規(guī)的天主教徒,是海軍軍官的兒子,是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的高材生,他僅靠自力更生便可以取得成功。L.家本應該為女兒的選擇而慶幸,為她的幸福而高興??!

西蒙娜和扎扎見了面,這位可憐的姑娘不能理解她的母親,她心亂如麻。在深愛的雙親面前她難以反抗;爭論、禁令、建議、命令損壞了她的身體。她瘦了,經常劇烈頭痛,她不知道是應該為拯救自己的愛情而抗爭還是應該在絕望中投降。西蒙娜試圖通過一些理智的分析來幫她作出選擇。顯然L.家不喜歡知識分子、世俗的索邦大學、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外國人以及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可能他們害怕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的學生會讓他們的女兒犯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上的錯誤。但是莫里斯沒有任何“革命”的特質,他已經在索萊斯姆修道院進行了退省并在那里恢復了童年的信仰。扎扎可以向母親解釋清楚,她可以理智地把問題說明白,誤會總是會消除的。

但是L.家和梅洛-龐蒂都堅持自己的觀點,他們互不相讓。沒有人能夠理解扎扎那么細膩的感情,沒有人了解扎扎為此傷心欲絕。絕望摧毀著扎扎,西蒙娜試圖拯救她。這一困境中的每個人都非常固執(zhí),似乎各自都在忍受痛苦,都在和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作斗爭。西蒙娜提出了另外一個辦法:莫里斯瞞著自己的母親到L.家來,偷偷向扎扎求婚,等服完兵役再公布。這樣,梅洛-龐蒂夫人就有足夠的時間從女兒的婚姻和兒子的離開中恢復過來,但是莫里斯要向L.家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看到西蒙娜總是在摻和,L.夫人十分生氣,她禁止西蒙娜再踏足貝里街。

L.家最終想到了一個方法:將扎扎送去德國待一年再看情況!在此期間,管束也不再那么嚴格,家人允許伊麗莎白在貝里街見莫里斯。到了約好的那一天,扎扎收到了一封莫里斯的信:他叔叔剛剛去世,他認為他沉浸在悲哀中不能享受與她重逢的歡樂,約會被推遲了。不久,又到了他該出現(xiàn)的那一天,莫里斯又給出了一個理由:他哥哥剛上船。他給她寫信保證他的感情。扎扎越來越沮喪,西蒙娜試圖鼓動她反抗,但是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觸動她了,她寬恕了所有人。

她最后一次看到扎扎是在國家圖書館門口。她發(fā)現(xiàn)扎扎熱情洋溢,非常開心,也很樂觀,她在購物。她拉住了西蒙娜,說起她新發(fā)現(xiàn)的那些書,還說她剛剛才開始明白自己愛得多么深。她離開的時候,西蒙娜深感不安。四天之后,L.夫人告訴她扎扎已經被送進急診室。好多天她都極度興奮,她要“我的小提琴、莫里斯、西蒙娜和香檳酒”。她死了。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場悲劇呢?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扎扎?L.夫人抽噎不止,L.先生說是上帝的旨意,西蒙娜認為是一個信仰天主教的大資產階級家庭荒誕的管束令她的朋友窒息,長期處于比死亡還恐怖的絕望中。很長時間以來她對優(yōu)柔寡斷的梅洛-龐蒂都心懷怨恨,認為他也對扎扎的死負有責任。

后來,在她青年時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她多次嘗試再現(xiàn)這個關于死亡和愛情的故事。在這些小說中,主人公都在黑暗中發(fā)展變化。扎扎給了她靈感,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名叫安娜的人物形象。宣稱“家庭是個無法掙脫的口袋”的薩特也試圖把她作為第一部小說的女主角(尚未完成)。她也是《一位良家少女的回憶》的另一個女主角,這部作品西蒙娜是以這個句子結尾的:“我們曾經肩并著肩與命運抗爭,它總是窺視著我們,長久以來我都認為,是她的死亡換來了我的自由?!?/p>

《回憶錄》出版的時候,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十年。扎扎的一個姐姐來告訴西蒙娜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當伊麗莎白看到梅洛-龐蒂時,他們就一見鐘情了。他們立刻就為將來作了規(guī)劃,伊麗莎白也把莫里斯介紹給了自己的父母,所有人都在說他的好話。L.家有九個孩子,他們看到自己的第三個女兒非常幸福地準備結婚時并沒有任何的不快。

在當時,大資產階級家庭很重視姻親的選擇。他們可以和一個不大富有的家庭聯(lián)姻,但是這個家庭必須算得上體面。L.家按照當時大資產階級的傳統(tǒng)對梅洛-龐蒂家作了婚前調查。

梅洛-龐蒂家在拉羅謝爾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他們家有三個孩子。莫里斯的父親是個海軍軍官,常出海遠行。調查顯示梅洛-龐蒂夫人曾經給一個大學教授當了多年的情婦,這事滿城皆知。她的兩個小點兒的孩子都是她和奸夫所生,這實際上是種雙重通奸,因為教授也已經結婚了。可以想象,當L.家得知這些時,會有多么震驚!

薩特的母親芒西夫人曾和第二任丈夫在拉羅謝爾居住過,她向西蒙娜證實這些都是事實。他們的奸情婦孺皆知。在拉羅謝爾的大型晚宴上,教授就坐在他太太和情人中間。莫里斯和他的姐姐是跟著母親的丈夫姓,他們法律上是他的兒子。他們的親生父親非常疼愛他們。在莫里斯和姐姐眼里,教授是這個家庭的一個朋友。丈夫去世后,梅洛-龐蒂夫人在巴黎安頓下來。莫里斯和姐姐感情非常好,他們也都很愛自己的母親。當那天L.先生帶他去布洛涅森林和他進行一次男人間的對話時,莫里斯對這些事情都還一無所知,他從小是在沉悶的氣氛中長大的。L.先生告訴了莫里斯他母親可恥的一生,莫里斯是個私生子,是個孽種,他不能把女兒嫁給他。這些話像閃電一樣擊垮了梅洛-龐蒂。他姐姐已經訂婚,不能讓她未婚夫的家人知道這些。調查使得梅洛-龐蒂家一片混亂,哥哥姐姐和母親團結一致。為了避免讓丑聞傷害到姐姐,梅洛-龐蒂向L.家保證他會放棄伊麗莎白。但他是愛她的。扎扎不明白為什么他突然開始逃避她,為什么他的信里總是含糊其辭。他從愛情中走了出來,他為自己讓扎扎痛苦而難過,但是又不能向她表明自己猶豫不決的真正原因。他給的理由都沒有說服力,扎扎也不相信??吹阶约旱呐畠喝绱送纯?,L.夫人愚蠢地想用另外一個未婚夫來代替莫里斯,她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扎扎從愛情的痛苦中走出來。在L.夫人的家里,婚姻都是構建在利益關系上的。

大家都聯(lián)合起來反對扎扎的愛情,各自都隱瞞了一些真相。她是如此的煩惱、慌亂、虛弱。于是,她的父母決定告知她一切。這個家庭對宗教十分虔誠,對各種問題都態(tài)度鮮明,他們每年都會去倫敦照顧病人。對于他們來說,天主教的道德觀是神圣的,通奸是致命的罪??梢匀ノ锹轱L病人,但是不能嫁給梅洛-龐蒂。

但是扎扎的愛是如此深沉如此狂熱,毀了他們的愛情就等于毀了扎扎。她明白了父母反對他們的理由,父母讓她死心,但是她拒絕了。

莫里斯不知道扎扎已經什么都明白了,伊麗莎白也不想他知道她已經了解了他母親的罪惡。扎扎不能放棄莫里斯,但是她又不能不順從她的雙親。她想起曾經在冉森主義者尼科爾的書里看到過,順從在有些情況下也會變成一種罪過。伊麗莎白發(fā)現(xiàn)自己思考和作決定都越來越吃力了,她當時對西蒙娜說的那些都是謊言。

慌亂矛盾的她逐漸精神失常了。最后一次發(fā)病時她去找了梅洛-龐蒂夫人。在發(fā)病的前一天,伊麗莎白扯掉自己的衣服全裸著從L.家的樓梯上走了下來。她父親把她帶回了房間。她扯掉自己的衣服行為是不是象征著她想拒絕謊言和秘密,最終能置身于她自以為的真相的純凈的陽光下呢?第二天,她去了梅洛-龐蒂夫人家,問她莫里斯是不是已經到了天國,問她為什么討厭自己。梅洛-龐蒂夫人看著這個年輕的姑娘發(fā)著高燒、又沒有戴帽子,十分慌亂,她寬慰扎扎說自己根本就不反對這門親事。莫里斯坐出租車送她回家,家人把她送到了納伊的一個診所。L.家告訴莫里斯他們不再反對他和扎扎的婚姻。但是已經太晚了,伊麗莎白興奮異常,已接近了死亡了。

西蒙娜是唯一在大家的隱瞞下一無所知的人。她目睹了一場悲劇的發(fā)生,痛苦萬分。“主啊,您讓我多么痛恨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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