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琥珀初成憶舊松
之一 寒花只暫香
大約在812或813年,李商隱出世了。
當時正處在唐憲宗時代,千瘡百孔的大唐突然掙扎出余光,史稱"元和中興"。待李商隱大約九歲時,唐憲宗被宦官毒死,只持續(xù)了十五年的"元和中興"結束了。一個時代的復興不過如一朵煙花綻放,當煙花灰滅,一場空歡喜的大唐,重新開始急速墜落。
幼年的李商隱對大唐這一段短暫的回光返照,應該不會有多么深刻的體驗和記憶,但他卻在自己的腦海里固執(zhí)地建造了一座盛世宮殿。后來他因守母喪,冷冷清清閑居永樂,就著一盞昏黃的油燈想起長安的燈火,恨不得觀,寫詩道:"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xiāng)人賽紫姑。"
他總以為自己是從那盛世里被放逐出來的,于是常常如舊王族一般陡然生出"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悲傷。恰如寶玉以為自己銜玉而生,理應落入一個金玉之世,一覺醒來,不防卻見一座傾城;在這座傾城里他傾墨亦成一個傾城客,在歷經(jīng)塵世之后渡劫歸去,所以眼光總是超然的。
李商隱的父親李嗣,當時已經(jīng)結婚二十年,對遲來的這個兒子異常喜愛,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特意取名商隱,字義山。"商隱"取意于秦末漢初隱于商山,后被呂氏請出來輔佐兒子繼承王位的"商山四皓";而"義山",是指隱居而能行義。
李嗣希望兒子能像商山四皓一樣輔佐帝王,可李商隱的命運卻指向名字的另一層含義:他一身的才華只能隱沒深山,即使殺身為君君也不聞。
后來夢想破滅的李商隱經(jīng)過四皓廟,也只能寫一首詩感嘆自己--"羽翼殊勛棄若遺,皇天有運我無時。廟前便接山門路,不長青松長紫芝"。
多少有才之人、有識之士,都只能如滿山的紫芝,長在隱逸廟門前的入山路上……
李商隱有三位姐姐,他出世的時候,裴氏仲姊已經(jīng)十九歲。
當幼小的李商隱剛剛能扶床站立時,這個裴氏姐姐去世了。她嫁給河東望族裴允元,不久就被遣回娘家,在不到二十歲的芳年就郁郁成疾而死。李商隱在《祭裴氏姊文》里,用謝道韞嫁王凝之的典故寫了裴氏被休的原因,是"天壤以興卑"。
王謝兩家因政治聯(lián)姻,才女謝道韞從婆家回到娘家,卻非常不高興。謝安很奇怪: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兒子,這人本身也不錯,你為什么會這么恨他呢?謝道韞說她也沒想到,天底下竟還有像王凝之這樣平庸的人啊--"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后來,人們便用"天壤王郎"比喻妻子對丈夫的不滿。
頗具才媛品性、卻出身寒微的裴氏嫁入名門望族裴家,卻對自己的丈夫也有不滿,這無疑讓婆家非常沒面子,便被遣回娘家。這個姐姐抑郁成疾,終究撒手塵寰--她的花才剛剛打開第一片花瓣,就落了。
懵懵懂懂的李商隱,不能理解一個人突然消失于眼前的意義,他只是啼哭,哭一個疼愛自己的女子怎么再也不來抱抱自己。他哭只是哭她再也不來,卻不知該哭她已經(jīng)離去。
雖然幼年李商隱只是孩童式的"空驚啼于不見",但大約從這個姐姐的死開始,李商隱從生之初,如孫行者懵懵懂懂遇見唐僧,本是天真自由,不必有羈絆的,卻被觀音箍上了頭圈。從此,李商隱的生命中便注定一直伴隨著這種情之痛。一個個紫霞仙子在他的劇痛中消失,無力抗拒,而正是這種痛,成就了生命如詩、可歌可泣的李商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