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邁巴赫有輕微聲響的窗玻璃看過去，那些靜悄悄地從他們身邊滑走的房屋墻面就像是不真實的電影布景。在這輛豪華轎車的隔音室內(nèi)，很難想象外面生活著真人，也很難想象街邊的行人真的不是道具。不論是退休老人還是四處翻找可回收塑料瓶的拾荒人，或者是那群剛撞翻一個流浪漢的超市購物車的逃課學(xué)生。當(dāng)然還是有一些不起眼的活動體，他們冒著驟然降臨的雨，艱難地走著自己的路。但即使是這些人看上去也像是生活在一個被遺棄了的異度空間里，馬爾克從進入陌生人車中那一刻起就脫離了這個空間。

“你是誰？”他一邊問，一邊把身子往前彎下來。具有人體學(xué)原理造型的皮革椅的液壓氣墊立刻就按照他的身體新姿勢作出了調(diào)整。老頭沒有回答他，而是給了他一張名片。這名片出奇地厚，有點像是折疊了兩下的鈔票。馬爾克在心里打賭，如果他湊過鼻子去聞的話，會嗅到檀木的香味。

“你不記得我了？”陌生老人問這話的時候又善意地笑了。

“帕特里克·布萊普特洛伊教授？”馬爾克念道，一邊回憶，一邊用手指尖在布紋紙上順著黑色的浮刻字體滑動，“我們認識嗎？”

“你給我的診所發(fā)過一封郵件，大約在兩星期前?！?/p>

“等等……”馬爾克把名片翻過來，認出了診所的標(biāo)志。一個很有天分的設(shè)計師把教授名字的首字母教授的姓是Bleibtreu，首字母是B?！g者注扭轉(zhuǎn)成了三維的橫向8字，一個代表無窮的符號。

“那個廣告……登在《明鏡》周刊上的那個廣告是你發(fā)的？”

布萊普特洛伊點了點頭，打開身邊的座椅扶手，抽出了一本雜志?！拔覀冊凇督裹c》、《明星》和《明鏡》上都登了廣告。我想，你是按這個廣告報的名?！?/p>

馬爾克在那男人把翻開的雜志遞給他的時候點了點頭。他當(dāng)時隨便翻翻雜志的時候居然會注意到這個廣告，這純屬偶然。通常情況下他不讀任何新聞雜志，更不用說看廣告了。但是自從他開始每周換兩次繃帶以后，他就可以花許多時間在那些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過期的畫報上，這些畫報就擺在他岳父診所的候診室里。

“學(xué)會遺忘。”他重復(fù)了一下當(dāng)時像磁鐵一樣吸引過他的那個標(biāo)題。

你經(jīng)歷了一次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想要把它從你的記憶中抹去？那你就來找我們，給我們發(fā)一封郵件。私人心理診所布萊普特洛伊正尋找志愿者參加一次有醫(yī)學(xué)保障的試驗。

“你為什么沒有對我們打過去的電話做任何回應(yīng)？”教授想知道。

馬爾克很快地揉了揉耳朵，它們又慢慢開始出現(xiàn)那熟悉的灼熱疼痛感了。怪不得他在最近幾天會有那么多未接電話。

“我從來不接陌生號碼的電話，”他說，“嗯，老實說，我也從來不會進陌生人的車?！?/p>

“那你為什么這次破例了？”

“這里沒那么濕?！?/p>

馬爾克又往后靠了回去，指著被雨打濕的外層玻璃。迎面吹來的風(fēng)把大顆大顆的雨滴斜拽過密不透水的玻璃表面。

“在你那兒，老板總是親自關(guān)照新病人嗎？”他問。

“只有對于非常有希望的候選人才這樣，比如說你。”

“對什么來說非常有希望？”

“對我們試驗的成功來說?！?/p>

教授重新把雜志拿了回去，放回工具匣里。

“我愿意對你打開天窗說亮話，馬爾克。我可以這么稱呼你，對嗎？”他的目光落在馬爾克的運動鞋上，然后又往上移到他的膝蓋處，他的膝蓋在磨損得厲害的牛仔褲的纖維中若隱若現(xiàn)。

“你看上去不像是太拘泥于名號的人?！?/p>

馬爾克聳了聳肩?！斑@個試驗是做什么的？”

“布萊普特洛伊診所在私人記憶研究方面是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p>

教授蹺起了二郎腿。他的條紋褲滑到了短襪之上，露出了一截毛茸茸的小腿。

“在最近二三十年里，人們投入了數(shù)億歐元的研究經(jīng)費，想弄清人類的大腦到底是怎么工作的。簡單一點兒說，這里提出的問題主要是和‘學(xué)習(xí)’這個主題有關(guān)。成批的研究者都曾經(jīng)或者仍然為這樣一個想法所吸引，我們能夠更好地利用大腦的潛力?！?/p>

布萊普特洛伊先生敲了敲腦門。

“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還沒有什么高能計算器能比得上我們的人腦。理論上，每一個人都具有對電話本上的所有號碼過目不忘的潛力。建立神經(jīng)腱，讓我們大腦的存儲能力趨近于無限，這樣的想法并不是烏托邦。不過，所有這些研究思路，按照我的信念來看，都走錯了方向。”

“我猜，你馬上就會透露給我原因，為什么？”

在擋視玻璃板后面那個看不見的司機駕駛下，車開始繞起了圓圈。

“因為我們的問題不是我們學(xué)會記住的太少。正相反，我們的問題是如何遺忘?！?/p>

馬爾克的手溜到了脖子上的繃帶上。

當(dāng)他察覺到自己這個無意識的動作時，立刻把手臂抽了回來。

“按照最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每四個孩子中就有一個遭到虐待，每三個女人中就有一個在她一生中受到性脅迫或者遭到強奸，”布萊普特洛伊繼續(xù)宣講著，“總的來說，在我們的星球上幾乎所有人至少有一次做過犯罪事件的犧牲品，其中有一半人在那之后必須接受心理輔導(dǎo)，至少是短期的心理輔導(dǎo)。然而不僅僅是犯罪，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日常經(jīng)歷常常也會在我們的心靈機體里留下傷痕。比如說失戀時的痛苦，從心理學(xué)上來看，它在消極感情的強度上幾乎比失去一個近親的傷痛還要大?！?/p>

“聽起來，你像是已經(jīng)把這個報告做過幾十遍了。”馬爾克打斷他說。

布萊普特洛伊把手指上一枚深藍色的戒指取下來，套入另一只手的手指。他微笑了。

“在心理分析方面，直到現(xiàn)在為止都是在處理被壓抑的記憶。在我們的研究中卻要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進軍。”

“你們幫助人遺忘?！?/p>

“沒錯。我們會從我們病人的意識中抹除消極的記憶。徹底刪除?！?/p>

這聽起來有點嚇人。馬爾克想。他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猜到這個試驗大概要做的就是這樣的事，所以剛剛發(fā)出那封郵件，他就對自己的軟弱舉動感到懊惱了。在清醒狀態(tài)下他絕不會按照布萊普特洛伊診所的這個可疑廣告報名的。可是在那天晚上，他犯下了一個后果嚴重的錯誤：一不小心給出租車司機報出了他的舊地址。于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那幢小房子前面，房子還是老樣子，就好像房門隨時會打開，桑德拉依舊會赤著腳，歡笑著向他走出來一樣。

只是草地里那塊“待售”的牌子才讓他痛苦地看到他已經(jīng)喪失了這一切。他立刻轉(zhuǎn)過頭去，順著沒有人行道鋪路石的街道跑了回去。這條街上在夏天里本來有孩子會跑到馬路上來玩，各家的寵物在垃圾桶上游蕩，因為那時這里沒有哪個生物會預(yù)料到邪惡的來臨。他越跑越快，竭盡全力地快，一直跑到他毫無價值的新生活中，跑到他在軒尼貝格區(qū)的單室套間里，他被釋放之后就住進了這個套間里。然而他還是沒有快到能擺脫所有在他身后緊追不放的回憶：對他們17歲時的初吻的回憶；對桑德拉每次搶在他看某部電影前就把精彩的地方透露出來時發(fā)出的歡笑的回憶；對她在他告訴她她有多美時顯出的懷疑目光的回憶；對他們在看到懷孕測試為陽性時一起流淚的回憶；最后是對他剛剛看到的廣告的回憶：

學(xué)會遺忘。

馬爾克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試著把精力集中到現(xiàn)在。

“一種特意制造出來的遺忘癥有極大的好處。某位男人開車撞上一個突然跳到路中間的小孩，從此再也不會受到讓他無法安寧的這幅恐怖畫面的困擾了；某位母親也不用癡等著自己11歲的孩子從湖里走回來，一直等到生命結(jié)束了?！?/p>

車輕輕地剎住了，然而在鑲木吧臺里還是有很多水晶杯發(fā)出了輕微的碰撞聲。

“我不想隱瞞，即使是安全機關(guān)對我們的結(jié)果也表示出了興趣。從此以后，在發(fā)現(xiàn)某個特務(wù)帶著情報投靠敵方的危險情況時，不用再立刻殺死他們了。我們可以直接從他的大腦里清除重要資料?！?/p>

“你就是因為得到軍方資助，所以才這么富得流油嗎？”

“這可都是上億的買賣，而且在未來幾年里沒有第二家會提供這樣的生意，這是大實話。但是話說回來，這畢竟還是醫(yī)藥學(xué)產(chǎn)業(yè)。它是會讓少數(shù)幾個人發(fā)財，但更多的是會讓很多很多人活得健康，甚至幸福。”

布萊普特洛伊現(xiàn)在用一種逼迫人的強度緊盯著馬爾克，就像是對他做聽審一樣。

“我們現(xiàn)在還剛剛起步，馬爾克。我們現(xiàn)在做的是探路先鋒的工作。為了這項工作我們需要找到像你這樣的人。像你這樣必須對抗嚴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的試驗志愿者。”

馬爾克咽了口口水，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6個星期前，他的岳父當(dāng)時親自在病床前通知他那個殘酷的消息。

“她沒有挺過來，伙計?！?/p>

“你自己再考慮一下，”布萊普特洛伊請求道，“如果你明天一早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不再是你死去的妻子，這難道不好嗎？不會再想到那個沒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寶寶？你不會再有負疚感了，因為你根本不記得，是你把車往樹上撞的。你又可以去上班，和朋友見面，在電影院里對著喜劇片哈哈大笑了，因為你脖子里的碎片再不會一直提醒你，你不過是被劃傷了，而桑德拉卻被甩出了擋風(fēng)玻璃，在事發(fā)現(xiàn)場一直流血不止?！?/p>

馬爾克抗議式地解開了安全帶，在側(cè)門上找把手?！罢埬阕屛蚁萝嚒！?/p>

“馬爾克?！?/p>

“馬上！”

布萊普特洛伊溫柔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膝蓋上?！拔也幌氪碳つ?。我只是重復(fù)了你寫在郵件里的話，那是你自己寫給我們的?！?/p>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昏了頭?！?/p>

“你還一直在發(fā)昏。我剛剛在游泳池那里看到了你的整個表現(xiàn)。你說，你想自殺！”

布萊普特洛伊的手又縮了回去。然而馬爾克感到那只手的重量還一直留在他的大腿上。

“我要提供給你更好的選擇?！?/p>

水晶杯又發(fā)出了碰撞聲，就仿佛兩個幽靈在帶著諷刺碰杯。馬爾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的背已經(jīng)汗?jié)窳?。雖然車內(nèi)的溫度保持在很舒適的水平。他又緊張地摸了一下脖子上的繃帶。這一次他讓自己的手擱在發(fā)癢的傷口的膠布上。

“我們只是純粹做個假設(shè)，”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你的試驗，它到底是怎么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