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在課堂上用他的江西口音講隋唐和魏晉南北朝史，既不看書也不看講義，張口就引各種古書中的原話，果真是博聞強記，確有“信口開河”、不用任何教學大綱的本錢；錢穆與雷海宗好像在打擂，同時開講作為全校公共必修課的“中國通史”，各有自己一套理論體系，內容也大不相同，學生可在二者中任意挑選；陳受頤的西洋史講了一年連古埃及都沒講完；向達的印度史兩個學期其實只講了中印關系史；一個年紀稍大的學生總在金岳霖的邏輯課上與他抬杠辯論；錢鍾書聰敏博學過人，講課時有些地方并不講明而是故弄玄虛，只有很聰明的學生才能體會明白，反應遲緩者往往莫名其妙；陳福田的西洋小說史只從17世紀《魯濱遜漂流記》的笛福開始講起，而且此公課堂上還時時關心現(xiàn)實、分析戰(zhàn)局，教學章法全無；明清史大家鄭天挺的課卻講得非常系統(tǒng)，一二三四ABCD政府組織經(jīng)濟體制……這是著名歷史學家何兆武先生回憶自己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的情景。

 西南聯(lián)大已經(jīng)成為中國教育、學術、文化史上的一個傳奇。在那“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艱苦歲月，在物質匱乏、條件簡陋異常的情況下，一群流亡他鄉(xiāng)的師生，無論是人才培養(yǎng)還是學術成果，雙雙成就斐然，確實有如傳奇。傳奇是如何生成的？其中秘密何在？何兆武先生的《上學記》在某種程度——很可能是最重要的方面——給了我們答案。

據(jù)他回憶，“聯(lián)大教師講課是絕對自由，講什么、怎么講，全由教師自己掌握”，“不然每人發(fā)一本標準教科書，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師照本宣讀成了播音員，而且還沒有播音員抑揚頓挫有味道，學生也不會得到真正的啟發(fā)”。教師如此，學生又如何呢？“我們那時候的學生可真是自由，喜歡的課可以隨便去聽，不喜歡的也可以不去”。由于生計所迫，許多學生都要打工、兼職，一些人還到外地工作，到考試的時候才回來，甚至有人不見了也無人過問。而許多物理系、化學系的學生之所以也選修鄭天挺先生的明史，只因他的課最容易通過，凡選修者考試至少七八十分，為“湊學分”也。

這種自由散漫，使人想起傳說中的雅典學園。而這也是西南聯(lián)大成為傳奇的秘密所在。

余生也晚，是1978年秋在撥亂反正之后考入大學的。記得剛入大學歷史系時，就聽說了這樣一個經(jīng)典段子：整個中國古代史的課上下來，中國不斷從“奴隸社會”進入“封建社會”。因為有的老師信服以范文瀾、翦伯贊、呂振羽等為代表的“西周封建說”，有的信服以李亞農、唐蘭等為代表的“春秋封建說”，有的信服以郭沫若、楊寬、吳大琨等為代表的“戰(zhàn)國封建說”，有的信服以白壽彝、金景芳等為代表的“秦統(tǒng)一封建說”，有的信服以侯外廬為代表的“西漢封建說”，有的信服以周谷城為代表的“東漢封建說”，有的信服以尚鉞、何茲全等為代表的“魏晉封建說”……雖說這只是個有些夸張的段子，但起碼我在大學上課時，包括選修課在內，古代中國確實從“奴隸社會”進入“封建社會”了好幾次！而且，這些觀點都是以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范、翦、呂、郭、侯、尚等都是公認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大家甚至奠基人，你能說他們只有哪一位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而其他人則違背了歷史唯物主義？

在隨后的課程中，我們知道從古代史到近代史幾乎所有重大的問題，如中國封建土地所有制、資本主義萌芽、農民戰(zhàn)爭……都有非常不同的學術觀點，爭論不休，熱鬧非凡。而且，多數(shù)老師在考試時并不強求學生一定要贊同自己的觀點，只要能論述清楚、自圓其說就行。史學如此，中文、哲學、經(jīng)濟、法律無不如此。

學派林立，老師完全講自己的學術觀點，這正是大學的精神魅力之所在，是大學教育與高中教育最重要、最本質的區(qū)別所在。而大學生正是在這種“知識不確定”的學習、獲取過程中，感受到知識探索的樂趣，改變自己的思維習慣，培養(yǎng)自己獨立分析、判斷、研究的能力，激發(fā)出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但經(jīng)過多年應試教育訓練，不少大學新生往往一時不能適應這種變化，擺脫不了從小學到高中培養(yǎng)的學習習慣，還把大學當作高中，總想死記硬背“標準答案”，面對林林總總琳瑯滿目的學術觀點、派別反而一片茫然。所以，不少大學老師都感嘆大一新生其實還是“高四”，相當多的大學生實際是從大二才真正開始大學的學習生活。

然而，這種精神的魅力、探尋知識的樂趣、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培養(yǎng)現(xiàn)在卻有中斷之險，因為教育部準備在碩士研究生入學考試中實行全國“統(tǒng)考”，除外語、政治外，對以前由各校自己命題的專業(yè)基礎課，由教育部制定考試大綱并由教育部統(tǒng)一命題。在2007年碩士研究生考試中，教育學專業(yè)基礎綜合、心理學專業(yè)基礎綜合、歷史學基礎率先作為這種“統(tǒng)考”的試點。一旦試點成功，即將“全面開花”。統(tǒng)一試題，統(tǒng)一標準答案，考研將蛻變?yōu)楦呖肌，F(xiàn)在，連對大學本科招生“統(tǒng)考”的批評早已不絕于耳，而且教育部也早已允許各地自主出題（雖然還沒有達到不少人提出的由一些高校自主出題的要求，但在中國現(xiàn)實情況下，筆者亦認為目前“高招”由高校自主出題的條件尚不成熟），教育部在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中卻反其道而行之，要將各校自主出題改為統(tǒng)考，不能不使人深感遺憾，不能不使人深深憂慮。

因為考試具有強大的導向作用，一旦“統(tǒng)考”，就將有統(tǒng)一的標準答案，不同學派、不同學術觀點很難在標準化考試中表現(xiàn)出來，大學生的學習將圍著“統(tǒng)考”轉，將如高考一樣死記硬背，大四將變成“高七”，大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將就此被扼殺。

由于研究生考試政治、外語一直實行統(tǒng)考，所以火熱異常的考研輔導班主要以這兩科為主，形成規(guī)模龐大的“考研經(jīng)濟”。如果專業(yè)課也實行統(tǒng)考，各科“考研經(jīng)濟”將同樣火爆，現(xiàn)在一些在名牌大學歷史系任教的老師已有人接到考研輔導班的邀請，許以高價。而一旦利益格局形成，再要改變就更加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