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個手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線”,她是要為他餞行嗎?在那個時代里,難道有這樣一個開放的空氣,兩情相悅的男女可以公然表達?“任務(wù)定在定邊縣,三年二年不得見面”,也就是三年二年而已,并不是不可以期待,為什么會傷感到“你把妹妹閃在半路口”?戀愛固然只爭朝夕,但她除了不舍,似乎還有一種對于未來的茫然乃至絕望。
許多時候,愛情不是一個可觸摸可把握的東西,它太容易為造化所弄,大至戰(zhàn)爭和遙遙在望的功名,小至一個念頭的改變,總有這樣那樣的事,讓愛情失腳。
《十八春》里,曼楨和世鈞彼此相愛,她手上已經(jīng)戴上了他送的戒指,看上去一切都甚為妥當,只是一夜之間,命運便讓可以窺見的未來灰飛煙滅,他和她各行各路,許多年后再見面,擁抱之后,也只能嘆一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紅樓夢》里那個慈祥又糊涂的薛姨媽,說起姻緣亦有高見: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
所謂月下老人的紅線,正是個人意愿無法左右的命運,它永遠是一種隱隱的威脅,巨獸一般,蹲在愛情的上方。所以相愛的人,一定要守在一起,有你的手在我手中,有你的眼眸映在我的眼眸,就能忘記之外的一整個世界,包括,那種惘惘的恐慌。
可是命運不會認輸,它總有辦法制造分離,讓恐懼乘虛而入,將你的一顆心,重新攝入它的掌中。
千百年前,在河南湯陰一帶,亦有人唱過同樣的心情,《詩經(jīng)·邶風》的這首《擊鼓》,跟《三十里鋪》情節(jié)極為相似: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詩里的男子,也是要從軍而去,別人被指派在家鄉(xiāng)修筑工事,他卻要跟一位名叫孫子仲的將軍遠征南方。背井離鄉(xiāng)的苦楚尚可忍耐,“與心愛者不能分離”的疼痛讓人情何以堪?面對看不見的未來,他有這樣的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契是聚合,闊是離散,死生聚散,這樣的大事,我們確實是做不了主,但是,不管怎樣,我都要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仿佛看到這男子臉上哀懇的表情,與其說是承諾,不如說是宣言,不是說給心上人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說給命運聽的。它其實是一個挑戰(zhàn)書,是渺小的人類,咬緊牙關(guān),攥緊雙拳,含著熱淚,對于龐大的君臨一切的命運的無畏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