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整理了小箱子。臨走,媽媽給我一枚嶄新的銀元。我從未有過屬于我個人的錢,平時只問媽媽要幾個銅板買東西。這枚銀元是臨走媽媽給的,帶著媽媽的心意呢。我把銀元藏在貼身襯衣的左邊口袋里。大姐給我一塊細麻紗手絹兒,上面有一圈紅花,很美。我舍不得用,疊成一小方,和銀元藏在一起做伴兒。這個左口袋是我的寶庫,右口袋隨便使用。每次換襯衣,我總留心把這兩件寶貝帶在貼身。直到天氣轉暖穿單衣的時候,才把那枚銀元交大姐收藏,已被我捂得又暖又亮了?;ㄊ纸佋鴳辈吝^眼淚,成了家常用品。
啟明女校原先稱“女塾”,是有名的洋學堂。我一到啟明,覺得這學校好神氣呀,心里不斷地向大王廟小學里的女伴們賣弄:“我們的一間英文課堂(習外語學生的自修室)比整個大王廟小學還大!我們教室前的長走廊好長啊,從東頭到西頭要經(jīng)過十幾間教室呢!長廊是花瓷磚鋪成的。長廊下面是個大花園。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樹,有草地,環(huán)抱著這片空地,還有一條很寬的長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場”。空地上還有秋千架,還有蹺蹺板……我們白天在樓下上課,晚上在樓上睡覺,二層樓上還有三層……”可是不久我便融入我的新世界,把大王廟拋在九霄云外了。
我的新世界什么都新奇,用的語言更是奇怪。剛開學,老學生回校了,只聽得一片聲的“望望姆姆”。這就等于說:“姆姆,您好!”(修女稱“姆姆”)管教我們的都是修女。學校每月放假一天,住在本地的學生可由家人接回家去。這個假日稱為“月頭禮拜”。其余的每個星期日,我們穿上校服,戴上校徽,排成一隊一隊,各由姆姆帶領,到郊野或私家花園游玩。這叫做“跑路”。學繪畫得另交學費,學的是油畫、炭畫、水彩畫,由受過專門教育的姆姆教。而繪畫叫做“描花”。彈鋼琴也土里土氣地叫做“掐琴”。每次吃完早飯、午飯、點心、晚飯之后,學生不準留在課堂里,都得在教室樓前或樓后各處游玩散步,這叫“散心”。吃飯不準說話;如逢節(jié)日,吃飯時準許說話,叫做“散心吃飯”。孩子不乖叫做“沒志氣”,淘氣的小孩稱“小鬼”或“小魔鬼”。自修時要上廁所,先得“問準許”。自修室的教臺上有姆姆監(jiān)守?!皢枩试S”就是向監(jiān)守的姆姆說一聲“小間去”或“去一去”,姆姆點頭,我們才許出去。但監(jiān)守的姆姆往往是外國姆姆,她自己在看書呢,往往眼睛也不抬就點頭了。我有時“問準許”小聲說:“我出去玩玩”,姆姆也點頭。那“小間去”或“去一去”,往往是溜出去玩的借口。只要避免幾個人同時“問準許”,互相錯開些,幾個小鬼就可以在后面大院里偷玩……
此時,楊蔭杭應邀在上海申報館當主筆,在啟明女校上學的楊絳曾去位于漢口路的申報館看望父親。
按啟明女校的規(guī)矩,每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稱“月頭禮拜”,住本市的學生放假回家。到了“月頭禮拜”,住本市的學生都由家人接回家去。她們都換上好看的衣服,開開心心地回家。留校的小鬼沒幾個。留校的楊絳她們真是有說不出的難受。管飯?zhí)玫哪纺分浪齻儾缓眠^,把飯?zhí)美锍渣c心剩余的半蒲包“烏龜糖”(一種水果糖)送給她們解悶??墒翘且舶参坎涣怂齻冃纳系目?,直吃得舌頭厚了,嘴里也發(fā)酸了。直到回家的同學一批批又回學校,她們才恢復正常。
大約又過了幾個“月頭禮拜”,楊絳的大姐姐有一天忽然對她說,要帶她和三姐到一個地方去。她把楊絳的衣袖、褲腿拉得特整齊。
楊絳跟著兩個姐姐第一次走出長廊,走出校門,乘電車到了一個地方,又走了一段路。
大姐姐說:“這里是申報館,我們是去看爸爸!”
到了申報館,楊蔭杭招呼女兒坐下。楊絳坐在挨爸爸最近的藤椅里,聽姐姐和爸爸說話。
后來楊蔭杭說:“今天帶你們?nèi)コ源蟛恕!?/p>
楊絳只知道“吃大菜”就是挨剋,不是真的吃菜,真的大菜楊絳從沒吃過,她生怕用不好刀叉。楊蔭杭看出她的心事,安慰她說:“你坐在爸爸對面,看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p>
父女以步行到附近青年會去,一路上楊絳握著爸爸的兩個指頭,走在兩個姐姐后面。她爸爸穿的是嗶嘰長衫,她的小手蓋在他的袖管里。他們走不多遠就到青年會了。爸爸帶她們進了西餐室,找了靠窗的桌子,楊絳背窗坐在爸爸對面,兩個姐姐打橫。楊絳生平第一次用刀叉吃飯,像猴兒似的學著爸爸吃。不過她還是吃錯了。她不知道吃湯是一口氣吃完的。她吃吃停停。伺候的人想撤她的湯,她又吃湯了。他幾次想撤又縮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