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權參加“文化大革命”(6)

直言無悔:我的“右派”經歷 作者:徐孔


這次對中國政局產生重大影響的“九·一三事件”,在遼河的工地上并未引起多大反響。完工以后回到隊里,也沒聽到什么反應,沒有人談論這件事,人們議論最多的是年終分配問題。根據地里的收成和副業(yè)收入,人們在估算今年一個工(10分)能分多少錢,年終分配能不能拿到現金?大家最關心的是切身的生計問題。

回到隊里以后,我?guī)椭蟾缑罴依锏氖虑?,抓緊午休和下午收工以后天黑以前的時間,挖菜窖,編囤底,貯藏過冬的蔬菜和分到的糧食。因為底糞足、管理經心,今年自留地和園子里的玉米、白菜、土豆、蘿卜、胡蘿卜等的收成都很好,雖然翻蓋房子吃了不少糧食,但明年的口糧夠用了。

入冬以后,我被分派到打石組,去北山石場打石頭。打石組共4個人,主要任務是用炸藥炸下山體的石頭,選出直徑一尺左右的石塊,用大車拉到湯崗子車站出賣,這是隊里的一項主要副業(yè),除了夏鋤、秋收大忙的一個多月,打石組一年到頭都上山。隊里的另一項副業(yè)是拉砂料,一輛大車兩個人,天不亮就出車,到采砂場裝上砂料送到鞍山的建筑工地,驗收合格、開出票以后往回趕,往返近100里,天黑以后才能回到隊里,這個活兒很累,工分也高,比農田勞動高1倍多,我也參加過很多次。

我回村近兩年,各種農田的活和幾項副業(yè)的活都干過,和村里的人都有過接觸。經常一起干活,彼此的共同語言就多些,大家把我看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什么話都和我講,使我對農村、農民的情況有了更深的了解。1972年冬天,貧協組長對我說的那些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天下大雪,不能出工,我在家里寫東西,傍晌的時候,寫累了,到生產隊隊部想找人聊聊天,放松一下。在隊里值班的是貧協組長李蔭鐘,按輩份,他叫我叔叔??粺煤軣?,兩個人坐在熱炕頭,村里村外地說了些閑話。他說莊稼人不懂得國家大事,想的就是吃飯穿衣、居家過日子的事情。國民黨在的時候,這個屯就一個屯長、一個跑腿的,屯里養(yǎng)活的只有兩個人??墒乾F在,這個屯分成兩個生產隊,每個隊五六個干部,生產隊上邊還有大隊,二十多個干部,總共要養(yǎng)活三十多個干部。開會的時候總是講為貧下中農服務,報紙上也是那么說。可是有什么好事都是干部占了,像參軍、招工,都是干部子弟或干部親屬,根本沒有貧下中農的份兒,貧下中農只有出力出錢的份兒。什么事都是干部說了算,若是得罪了干部,你在屯子里的日子就沒法過。他舉出大隊支書給兒子娶媳婦的事情。這件事在屯子里反映很大,支書的兒子還在上中學,可能16歲,記不準了,反正按公社計劃生育晚婚年齡的規(guī)定,還差好幾歲,支書叫管戶籍的人把兒子的年齡改了,決定當年操辦婚事。結婚那一天,屯子里一戶不少都去送禮,農民手里大多沒有現錢,為了送禮,有的人出去借錢,有的把家里母雞、雞蛋或土豆賣了湊禮錢。對于送禮的人,支書決定分幾等,5元以下的不招待吃飯;5元以上的,在院子里擺幾張方桌,吃的是高粱米飯豆腐湯;10元以上的才在屋里擺席招待??偣彩樟硕嗌俣Y錢,沒人知道,除了禮錢,還收到二十多床綢緞被面和大床單,十幾座掛鐘和座鐘,這些在當時農村都是貴重東西。為什么人們在手頭拮據、甚至借錢、賣東西的情況下也要去送禮,而且一戶都不缺?并不是支書在屯子里人緣好,是沒有人敢得罪支書。

李蔭鐘還講了一個公社書記的事情。這位公社書記一到任,公社馬上給劃出一塊最好的房基地,動工蓋房子。磚瓦是公社磚廠出的,木料是從公社的山林里砍來的,用工是從各大隊抽調的泥瓦匠和壯勞力。給別人幫工,房主得管飯,給公社書記蓋房子自帶干糧。五間大瓦房蓋成了,公社書記一分錢沒掏。不到兩年,這位書記調到另一個公社,那邊又給他蓋房子,他就把這邊的房子賣了,一萬多元裝進腰包。一次調動就成了萬元戶,若是調三次、四次,他就成了大財主了。李蔭鐘很氣憤。

李蔭鐘講的這些基層干部的問題,我從別處也聽到不少,有些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對一些基層干部的作風、特別是利用權力搜刮群眾的作法也很不滿意。但聽到有人用國民黨和共產黨對比講共產黨的不光彩的事情,心里總是不舒服。我說:“你講的這些事情確實有,但個別地方的情況不能代表共產黨,共產黨始終是關心農民、特別是貧下中農的利益,如果共產黨不打倒國民黨,農村就不可能搞土地改革,貧下中農就不可能分到土地?!?

我這話李蔭鐘信服,而且提起土地改革,這位老貧農充滿了感激之情,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點點頭說:“那時候共產黨的政策好啊,干部對老百姓的態(tài)度也好。土改是國家給咱貧雇農分地,一分錢不要給咱們分地,可是事事和貧雇農商量,按人頭哪家該分多少,肥瘦遠近該怎樣搭配,田塊該怎樣劃分,全找大伙商量,大伙都同意了,才張榜公布,帶領戶主到地里釘界樁。咱們這個屯三成當中有一成是地無一垅的貧雇農,你老爺子知道,在舊社會若是家里沒有地,不但活人吃飯難,老人死了都沒地方埋,只能埋在亂墳崗,現在分到了地,活著的人有飯吃,九泉之下的先人也有個安身之處了,人們怎么能不高興!很多人家不供灶王爺,供起毛主席的像。土地就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啊?!?

李蔭鐘講起貧雇農分到土地以后的生產熱情:東頭的老四媳婦是寡婦,帶著七八歲的兩個孩子,分到了六七畝地,有一畝來地是堿地,她帶著孩子用臉盆和洗米盆把地里的堿土端出去,再從河灘把好土端到地里,硬是把堿地改成了好地,到了第二年,除了種地、耥地、打場用牲口的活兒雇幾個工,剩下的她帶著兩個孩子沒早沒晚地在地里忙活,親戚朋友有時候也幫幫她們。一年下來,地里收成挺好,娘兒三個再也不愁吃穿了。分了地的人家都和老四媳婦一樣,心氣都挺高,男女老少齊上陣,地里的活做得細,糞也上得足,莊稼長得好,糧食多了,又養(yǎng)豬又養(yǎng)雞,不少人家還買進了大牲口。人們都說,共產黨來了,咱貧雇農的日子就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那時候大人孩子都會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說到這兒,李蔭鐘嘆了口氣,說:“沒曾想,沒過幾年成立了高級社,分到的土地都收歸社里,連過去有地的中農也變成了沒地的,大家都成了打工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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