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以后,我就在家里工作。到了晚上十點左右,女房東進屋來,把我的被子鋪好,把被罩拿下來,放到沙發(fā)上。這工作其實是非常簡單的,我自己盡可以做。但是,女房東卻非做不可,當年她兒子住這一間屋子時,她就是天天這樣做的。鋪好床以后,她就站在那里,同我閑聊。她把一天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詳詳細細,都向我"匯報"。她見了什么人,買了什么東西,碰到了什么事情,到過什么地方,一一細說,有時還繪聲繪形,說得眉飛色舞。我無話可答,只能洗耳恭聽。她的一些婆婆媽媽的事情,我并不感興趣。但是,我初到德國時,聽說德語的能力都不強。每天晚上上半小時的"聽力課",對我大有幫助。我的女房東實際上成了我的不收費的義務(wù)教員。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對她說,她也永遠不會懂的。"匯報"完了以后,照例說一句:"夜安!祝你愉快地安眠!"我也說同樣的話,然后她退出,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我把皮鞋放在門外,明天早晨,她把鞋擦亮。我這一天的活動就算結(jié)束了,上床睡覺。
其余許多雜活,比如說洗衣服、洗床單、準備洗澡水,等等,無不由女房東去干。德國被子是鴨絨的,鴨絨沒有被固定起來,在被套里面享有絕對自由活動的權(quán)利。我初到德國時,很不習(xí)慣,睡下以后,在夢中翻兩次身,鴨絨就都活動到被套的一邊去,這里絨毛堆積如山,而另一邊則只剩下兩層薄布,當然就不能御寒,我往往被凍醒。我向女房東一講,她笑得眼睛里直流淚。她于是細心教我使用鴨絨被的方法。我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在她的照顧下愉快地生活。
她的家庭看來是非常和睦的,丈夫忠厚老實,一個獨生子不在家,老夫婦倆對兒子愛如掌上明珠。我記得,有一段時間,老頭月月購買哥廷根的面包和香腸,打起包裹,送到郵局,寄給在達姆施塔特(Darmstadt)高工念書的兒子。老頭腿有點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很不靈便;雖然拿著手杖,仍然非常吃力??伤晦o辛勞,月月如此。后來老夫婦倆出去度假,順便去看兒子。到兒子的住處大學(xué)生宿舍里去,一瞥間,他們看到老頭千辛萬苦寄來的面包和香腸,卻發(fā)了霉,干癟癟地躺在桌子下面。老頭怎樣想,不得而知。老太太回家后,在晚上向我"匯報"時,絮絮叨叨地講到這件事,說她大為吃驚。但是,奇怪的是,老頭還是照樣拖著兩條沉重的腿,把面包和香腸寄走。我不禁想到,"可憐天下父母心",古今中外之所同。然而兒女對待父母的態(tài)度,東西方卻大不相同了。章太太的男房東可以為證。我并不提倡愚忠愚孝。但是,即使把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guān)系,化為一般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像房東兒子的做法不也是有點過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