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耳朵是一種粗點心,巴掌大,狀如馬耳,烏黑的,要說清它的味道,得想半天。它最大優(yōu)點是表面上有層白沙糖,班里人覺得,只要東西甜,就是點心。又便宜,五分錢一塊。不論誰請客,張口定喊“馬耳朵”。搶著吃,南琥珀想起司馬戍,他不搶吃,他伸手只拿一塊,正中間那塊,挨著紙袋子的不要,紙袋子都是用隔年的報紙糊的。班里人吃罷一塊,用舌頭舔舔手指上的沙糖,再抓下一塊。他吃罷一塊,手懸空半舉著,不碰任何東西,那姿式要保持好久。
南琥珀抬起頭,斜眼看大海。輕蔑地一笑:司馬戍,你怎么老不吭聲哇。我怪想你呢,你活得怎樣?你雖然跑過去了,我這兒可屁事沒有。一班跟這大地堡似的,要沉下去,得四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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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的太陽壓得人不敢抬頭,瞧地面也是花花一片。
南琥珀見指導(dǎo)員老婆正在給班里人洗衣服,一團樹蔭正好落在她身上。
指導(dǎo)員管老婆叫“噯!”戰(zhàn)士們也管他老婆叫“噯!”連南琥珀也想不起她的姓名。她剛來隊時臉很瘦,住久了才漸漸變胖變黃。那時她老穿好多件衣裳,再從領(lǐng)口一層層翻出來。很顯眼,你可以盯住領(lǐng)口數(shù):斜紋布、的確良、卡叭、凡力丁……八、九層,脖子上好象掛著一塊小梯田。也是住久了,看過幾部電影,她會穿了。身著蛋青色滌綸上衣,一條燙過的深色混紡褲,脖子啊腳腕啊,適當(dāng)露一些。她長得很一般,說話是贛南土腔??稍谶B隊,她比指導(dǎo)員有力量。指導(dǎo)員說話沒人聽了,她去說,那人就聽。戰(zhàn)士和指導(dǎo)員頂撞了,她去和那戰(zhàn)士坐一會兒,那戰(zhàn)士就會到連里做檢討。只要“噯!”來了,戰(zhàn)士們都恭敬地、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都含笑望她,又都不敢親近她。
自從指導(dǎo)員“臭了”以后,竟不一樣了;好些戰(zhàn)士主動往她身邊湊,嘻嘻哈哈地,爭著喊;“噯!”把破衣服拿給她補,一些野語村話,也敢拿出說。“噯!”哩,非但不介意,竟比他們還能說。他們臉紅紅地回來,都夸“噯!”如何如何好,以前昨不知道呢。
她坐在井旁一只小板凳上,面前一只大盆,鼓滿白花花肥皂泡。宋庚石和另一個戰(zhàn)士,各提一只鐵桶,輪番從井里打水。她叫聲“水”,他倆就往大盆里倒水。倒完,就站在邊上看她。李海倉捧個瓷茶缸,自己不喝,替她捧著。她不時從他掌中拿過來喝一口,又放回他掌中去。呂寧奎靠她最近,嘰嘰咕咕說笑,她甩他一臉肥皂沫:“去,拿扇子來?!眳螌幙芑匚堇锬贸霭汛笃焉日驹谒澈蠛艉魭啵瑑裳鄱⒆∷菇蚪虻牟弊?。她穿一套改過的舊軍裝,袖子挽得很高,褲腿也撓得很高,面前那堆人,目光時時碰她裸露的胳膊腿。她含笑揉搓盆里衣服,忽然揚起手,啪地打一下腿肚子;“小咬!”
眾人頓時引頸探首,一起朝她紅通通的腿肚子望去。
南琥珀大步上前拽她:“噯,你回去休息?!?/p>
“快完啦?!彼?。
南琥珀扭頭厲聲道;“把盆子鐵桶拿走!”
戰(zhàn)士們略一遲疑,又紛紛動手端開。南琥珀用力拽她起來。誰知一起身,她臉就白了,頭往后仰,似要暈倒。緩過神后,她笑一下,低聲說:“以后洗吧。”順從地走了。
南琥珀跟著送出幾步,也無話說,便站住看她離去。
她走得很慢,努力控制好自己步態(tài)。她知道后面有人望她,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班里人還聚在近旁,有蹲有站。當(dāng)中是一只她坐過的小板凳,板凳上留著她屁股坐下的汗水印兒,狀如兩瓣桃,怪玲瓏的,漸漸小下去。眾人眼都盯住它,不出聲兒。呂寧奎掏出煙,居然遞給旁人一支,手背接一下濕漉漉嘴,準(zhǔn)備說點什么了。南琥珀從人肩膀上跨進去,一腳猛踏住小板凳。他聽到旁邊“喀”地一聲,象是嘴里發(fā)出的,也象是誰的骨節(jié)錯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