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鏟終于消失在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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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琥珀進入林帶。全是馬尾松。昨夜并無雨??梢桥龅侥目脴淞耍杂兴槁湎?,一顆顆又大又涼。他有帽檐擋著,砸不到臉,身上卻總是僻僻啪啪。偶有一顆落入脖頸,他就扭扭雙肩,把那點涼意揉散。林帶北側(cè)是泥土,鼓起一片大陸。林帶南邊是沙灘,傾斜著滑入大海。林帶里哩,半土半沙。在林帶走,腳下高高低低,忽硬忽軟,顛得人腦里念頭出一個碎一個,什么也別想順下去。軍裝同松葉顏色一致,猛地站住,頓覺自己也是其中一株。在這兒做獸吼,發(fā)威,或是撤尿,痛哭,隨便做什么,都不會有顧忌。因而他總覺得身軀里要裂出點什么,喉間也炸一炸才好。他盯住面前一簇針葉,幾顆水珠先先后后朝下滑。他等它們滑掉,誰知它們滑到針尖就不動了,逼人眼目地亮起來大起來,老想掉又老不掉?!拔宜鼖尭硭频脑谶@干嘛?”他朝兩邊看看覷個薄弱處,一頭撞出林帶。聽見連部操場的出操口令聲,才覺得自己老早聽見了,只不過他們現(xiàn)在才響。他偏不去,被一樣起勁呼喚而自己偏偏不去,他覺得痛快。細辨:最尖厲的口令聲竟是呂寧奎。好狠!
南琥珀想:我讓你代我一回,你就囂張開了。人啊,代理個什么,準比那“什么”更厲害。
南琥珀回到十號,又等了好久,才聽到班里人雜沓腳步聲?!傲⒍ā敝螅瑓螌幙€不解散,他又把剛才的雜沓腳步批評一通:“從小路上過來就亂啦,口令還聽不聽。重來!向后轉(zhuǎn)?!?/p>
南琥珀估計呂寧奎又把隊伍帶回小路,再重新走回來,果然,他又聽到腳步聲,比剛才整齊些,“解散。”
眾人陸續(xù)進屋,身子都有些軟。呂寧奎走在最后,腰帶提在手上。進屋后眼亂看。
南琥珀道:“干嘛拖那么久?”
呂寧奎巴掌朝南琥珀肩上一拍——過去他不敢的。道:“我把全連震住了。那些班,口令不行?!彼饶乡陠桙c什么。南琥珀卻不問。他又朝屋里人道:“先別洗臉,整理內(nèi)務(wù)!”
南琥珀仍然不語。唉,司馬戍反了,李海倉昨夜“臭”了,呂寧奎儼然已是班里二號人物,主動管起別人了。
南琥珀道:“昨夜大家都沒睡好,下半夜又有人說夢話,精神點吧。上午我去連里,班里還是由呂寧奎負責。”
“誰說夢話?”宋庚石急問。其余人也停住手腳,不安地望南琥珀。
“你唄?!眳螌幙鼡尩馈S挚纯茨乡?。
“我說什么了?”
“他說什么了?”呂寧奎又問南琥珀。
南琥珀不理他:“小值日,打飯去。”
“我去!”呂寧奎應(yīng)道。仍然站在南琥珀面前,訓(xùn)宋庚石,“你還不是被大喇叭嚇的,心里鬼亂蹦。怕什么?要是廣播到我了,你們快把我喊醒,我非聽聽那小子說我什么。我早知道他不是東西,平時就不理他。信不信,他怕我,我知道他怕我?!?/p>
呂寧奎挑起一對飯桶走了。宋庚石摸到南琥珀身后,小聲到:“班長,我到底說什么了?”
“沒聽清?!?/p>
“說嘛?!?/p>
“確實沒聽清?!?/p>
吃早飯時,南琥珀發(fā)現(xiàn)宋庚石眼睛在碗邊上偷看自己。他一正視,那眼就隱到碗后面去了。他低頭不看,卻又感到那眼從碗邊處漏出來……
吃罷飯,南琥珀去連部,剛走出短塹,便覺后面有人追來。他轉(zhuǎn)回身,默望著宋庚石。
宋庚石臉色難看,帽檐壓得很低,手拽一棵小草,拽了幾次,都沒拽下來。“班長,我……說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