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只眼(下篇)(20)

射天狼 作者:朱蘇進


南琥珀托起它,緩緩轉動著,發(fā)現(xiàn)它又是另一只龜了。那頭那眼那嘴,直向天竄,玲瓏之態(tài)盡去,反顯出百年老龜才有的厚重沉穩(wěn)。它昂首直頸,怒目圓睜,小嘴微開,象要說什么,不錯!它是想說話。盡管銅汁已把它口角凝住了,它還是要說,它全身力氣都用到小嘴上來了,欲進出一言。因為說不出來,它才這般狂怒啊。南琥珀不禁嘆息,千禽百獸都能嘶鳴,唯獨龜是不出聲的啊。無論生死,無論饑飽,無論棒擊或湯煮,它都不出聲啊。所以,你才極度想說嗎?你到底想說什么呀?那位匠人真不起,他知道你生也無語死也無語,卻偏用青銅塑出你仰天舉首拼力欲言之狀……南琥珀順著它的頭勢看天,手一抖,小龜落到沙灘上。他俯身去拾,手剛要碰到,忽又縮回。他發(fā)現(xiàn)了第三只龜。

啊,這是一只正翻身的龜。

它腹朝天,背著地,脖子伸得那么長,向后彎曲,鼻觸抵住大地,脖筋、肌肉都在凸動,一足前伸,小短尾也在用力,拼命想翻過身來。那樣艱難痛苦,那樣粗笨丑陋,這才是真正的龜呵,但是它翻不過身來,誰壓著它?沒有!只因為它自己的身體太重了,只因為它天生的保護自己的厚甲太重了。翻哪,永遠翻不過來,又永遠在翻……那不知名姓的偉大的匠人,他一定被人當過龜,他飽嘗龜?shù)那?。于是,他默默地為自己塑像,他在銜恥為自己翻身哪。

南琥珀把龜舉到與太陽同高,癡癡地看:它在爬,遇到阻礙便昂首直立;它有舌無語,因此它仰天欲言;它永遠翻不過身,又永遠在翻身。太重了呵,極賤極尊,大譽大辱,全壓在你背上,不知壓了多久,更不知還要壓多久。神靈呵,災星呵!都是你。

南琥珀想起二姐:她進山以后再沒有回來。想起司馬文競:他臨死時那一瞬,頭也是抵住沙灘,想挺胸翻身。想起司馬戍:那夜,《悲愴》結束后,他竟沒出現(xiàn),以后也再沒出來說話,他不會有好結果,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南琥珀胸中低呼:“做人呵!”

14

他過了半個多月清閑日子。初時,他覺得天地間只剩自已一人,要吃便吃,要睡便睡。海灘那么曠遠,潮頭略有些意思,松濤不同以往,礁石笨得可愛。聽聽牙齒輕碰聲,原來每顆都不一樣。捧起一棒水,掌中竟有一粒小月亮。身體在沙灘上扭出個淺坑兒,剛好把自己放進去。管它白天黑夜,我帽子朝臉上一扣,這就是夜;一掀,又是白天。腦子空空的,心也歇下了……

后來,他慢慢睜眼,體內那鬼又動開了。夢中行去千萬里,醒來還在老地方。他抖抖身子站起來,剛在沙灘上邁出第一步,便知道自己即使再活幾百年,還是不可改變。他非得去干點什么。

他當起掛名“班長”,才一試,即刻悟到這比真班長難。他必須比真班長矮半頭,又要比戰(zhàn)士們高半頭。他得把膽略、見識、手足都縮回一半,口里說什么,心是不語的,兩眼含威不露,讓人家覺得自己曾經(jīng)是這兒的主人,顯出大難不倒的樣兒。還有,人家是一個整體,他只是陪著。要是有一個戰(zhàn)士來說:“南班長,班長說來問問你……”這不是請示,是指示,他得照著原本來問的事去辦。戰(zhàn)士們從不當他面議論老一班的禍事,卻那樣客氣地對待他。他隨便說一句話,戰(zhàn)士們都望自己的班長,然后一人極簡單的回答一句。他早看出他們軍事素質不行,但他們都跟自己班長走,他沒法把他們奪過來,他真想把他們奪過來呵,把他們訓練得象老一班那樣精棒?,F(xiàn)在,只剩海灘、潮水、地堡和風還隨他走,他和它們相互都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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