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紋在觀音壺上刻下無數(shù)道深意,并且滲透到底色里,它像樹根那樣有了年輪,看上去更古樸更幽幽然。觀音欲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身段里含蓄著疲勞,衣襟像一片詩意那樣彎曲著,手指停留在似動非動中,它如同跨涉了千萬年才來到我們面前,且只為了——欲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話,那么正是粉碎,競使它成為杰作了。
我盯著養(yǎng)花老頭的背景,我覺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們相互滲透那么久,已經(jīng)到了能夠視美如視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從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處指給他看,那就是扼殺他。我寧愿他死去,卻不愿意他被扼殺。
李言之和李言之們,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個人,而絕不會有他們),就不禁作態(tài)。而作態(tài)仍是被掩飾著的失態(tài)。我想,那是由于他們在內(nèi)心使勁提拔自己,才導致的失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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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說給李言之聽呢?而民,要說給他聽的話,還得全然不問他為什么要聽。這個苦惱把我給憋住了。對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難拒絕,也比已經(jīng)死去的人更難拒絕。所以,我老是覺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與生者的雙重筋力,干脆說是雙重權力吧。僅僅由于他站在死亡邊上,我們就感到對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來說呢,我隱約覺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優(yōu)勢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縱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話,這接近于可怕了,他豈不是在要挾我們的情感么?被要挾的情感能不因此而變質(zhì)么?
不過,坦率地講,我渴望訴說。我從他身上嗅出了一股氣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著一團隱秘,擱久了,會擱餿掉的。這團隱秘多年來一直頂?shù)梦腋怪须y受,真想嘔出它來,說給某人聽聽,與另一顆心靈相碰。在說的過程當中,把自己換掉??墒?,我既怕說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擱久了變餿。我還怕,將一團本該永遠蘊蓄于心的、類似隱痛那樣的東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樣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以往,我們正是憑借那種東西才把自己和別人區(qū)分開的,它跟酵母一樣藏在身心深處,卻膨脹出我們的全部生活。二十歲時回味起它來,就有青年人的風味境界。四十歲時回味起它來,就有中年人的風味境界。六十歲時回味起它來,就有人之老者的風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個階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時刻,都能達到應有的巔峰,都有—份濃郁的醉意。
我看過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沒有這種東西,所以總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圍環(huán)境,也是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撫一下心情。唉,我喜歡猴子,因為它太像人。我也討厭猴子,因為人像它。我曾經(jīng)在一只猴子身上認出過好多人來,包括著名人物。我漸漸習慣了與人式的猴子、或者猴子式的人相處,甚至相親相愛。我知道,人是人的未來;而任何一個我,卻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堅守著我。
我也看過,一些人心里由于沒有這些東西,因而不停地傾訴。整日里開會、議論、指示、商討……人跟一面大鼓一樣不停地發(fā)出聲響,正因為腹中空空洞洞。其實那不是他的心兒在鼓噪,而是變了質(zhì)的才華在鼓噪不休。埋在才華下面的,則是堅硬的權力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