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長十年,你終不肯再喚叫我一聲子揚哥哥。子夜,你為何絕情如此?”
“真的是子夜絕情嗎?”子夜好似被針重重扎了一下,幾乎忍不住跳了起來,她仰著頭,倔犟的眼光重重砸落在他周身,“是嗎?”
“子夜……”他喃喃叫了一聲,聲音惶惶,雜著絲絲鈍痛。
“不用再多說了。”子夜清冷孤立,整個人散出一種拒人千里的冷然,“他讓你拿著信物過來,到底要我為他做什么?”
“少主查到十年之前,血玲瓏隨孝德皇后一起被帶回了齊國。少主吩咐,讓你務必拿回血玲瓏?!币笞訐P一怔,只得擯棄雜念,三言兩語切入正題。
子夜輕咦了一聲,面上冷凝不動聲色:“他和你說,要血玲瓏做什么?”
殷子揚怔了怔,道:“少主說血玲瓏是我大燕鎮(zhèn)國之寶,決不能落在外邦之手,長他國志氣?!?/p>
“哼。”子夜不屑微哼,眸中微鄙盡出,一覽無余,“國家都已經(jīng)被他們滅了十年,你們竟然還有志氣可長,果然可喜可賀?!?/p>
“子夜——”殷子揚目光哀哀,微露祈求之色。
她冷眼微睨,嗤笑一聲:“我那時候不過八歲,被惡奴故意欺凌,赤足罰跪在雪地中一天一夜,幾乎凍死。你們兩人,一個是我的至親骨肉,一個從小將我呵在掌心,對我如珠如寶。那一天你們一動不動地伏在重檐之上,眼睜睜看著我忍饑挨凍,卻不肯出手救我。再后來,我被娘救回屋子,你們忽然從窗外躍入,凜凜猶如天神。娘拼命哀求,將頭磕破,你們不僅不肯救我逃離火坑。反而要挾讓我留在齊宮,一留十年。”
滿院樹影幢幢的斑葉木槿,盛極而凋,幾乎零落過半。涼風索索,拂動她背后垂落的青絲萬縷,光滑如錦。子夜唇邊笑容如菊,神情淡漠,口中字字血淚,娓娓述來,平淡好似在講另一個并不相干的故事。細看,才見眸中青光隱隱,仿佛經(jīng)水淬過的翠玉琉璃,冷冷不見丁點笑意。
“子夜?!币笞訐P猝然閉目,神情哀痛。
“家國天下,男兒志在四方。他立誓復國,我無話可說。只是,為什么一定要拖上我?”玉階下薄苔微青,夜光將她漫籠一身,裁出一個玲瓏剪影。有風微揚,吹得她素衣廣袖飄飄欲走,如墨黑絲長長垂落,發(fā)梢輕輕掃過她甜糯如茶的眼角,整個人出塵得好似一朵綻在清澗山泉的無名花朵。溪水清淙,碎屑如珠似玉,而她絕世獨立,凡塵俗事,都不過云煙過眼。
殷子揚默默立在子夜跟前,癡癡望著她眉間舒展開來的一顰一笑。時光悠悠而過,年少時兩小無猜的青蔥歲月,那些“羞顏為長開,低頭向暗壁”的青澀,那些“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戲謔,回首看,方知少年不識愁滋味。此時回憶,恍惚指間秋陽,鬢邊華發(fā),時光無法逆流,他永不可回頭。
“若是告訴你,我后悔了,你是不是相信?”
那張臉笑意疏落,目光清冷,姿態(tài)明白地將他拒在千里之外。他幾乎絕望地垂下臉,借著黑暗掩飾,有一瞬間的沖動,許多年輕易不曾落下的眼淚竟然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的確后悔。
十年來幾乎每一個日日夜夜,他都被刻骨銘心的悔恨折磨得輾轉(zhuǎn)難眠。城頭王旗變幻,遠處千巖競秀,芳草與天相接。西天云蒸霞蔚,將他一身銀白盔甲染得斑斕赤金,竟讓人分不清是血是光。
一夜間兵敗如山,銀須白發(fā)的父親手握長刀,傷痕累累地躺倒在他懷里,倔犟地怒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