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錯落的樹下,影影綽綽立著一個輪廓模糊的中年男子,露重夜涼,有風(fēng)凜凜而過,讓原來妥帖垂在身后的長發(fā)張牙舞爪地扭動,遠(yuǎn)遠(yuǎn)看去,詭異近似妖魅。子夜如水般素白的臉上卻無半點惶恐之意,反而長長舒了一口氣,唯有聲音無比沉郁,“義父。”
“我都聽到了?!标懽d從容走出暗影,緩緩朝子夜而來,淡淡的星輝映出一張老樹枯藤般滄桑的臉。
“娘的身體再也拖不起,子夜只好臨時改變計劃,勞煩義父先行出宮,送娘返回邛城?!?/p>
陸譫默默凝望著眼前一身肅穆的白衣少女,見她狹長的眼睛里映著兩簇明烈的星火,凜冽靜默的神情,像極了當(dāng)年決絕一跳的清瑤。他的眼皮突突地跳起,心中一瞬間生出一絲不忍,“讓義父留下你一個人在豺狼堆里,又怎么能放心?”
“子夜已經(jīng)長大,義父對我再好,也不能夠庇佑我一生。放心吧,只要我拿到血玲瓏,伺機殺了霍顧北,馬上就回?!弊右共恢脸列乃?,只當(dāng)他擔(dān)心自己安危,心中隱隱感動。
夜色微涼,陸譫的額頭卻莫名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水。積聚了十年的理智最終戰(zhàn)勝了僅存的一點軟柔,他別過頭不去看她,“霍家父子武功高強,只怕你不是他們對手?!?/p>
子夜笑得有些寥落,“是或者不是,總是試過才知道?!?/p>
遠(yuǎn)山凝峙,月華與星光交錯,將起伏的山脈勾勒出一個奇譎難測的輪廓。兩個人各懷心事,四目相對,都有些莫名的悵然。
“義父?!弊右沟偷徒辛艘宦?,望著遠(yuǎn)山近樹,神色間浮起難掩的迷離,“螻蟻之命,也有它活下去的權(quán)利,不要再出手傷人了,還是去亂葬崗找一具新死的尸體穿上娘的衣服遮掩過去吧?!?/p>
“子夜,義父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是生逢亂世,總有一日,這點善良會成為你受制的軟肋?!币股n蒼,遠(yuǎn)山與天相接,遲澀的聲音觸緒回腸,沉沉而起,幽幽落下。
“娘的身子經(jīng)不起折騰,還是用它出宮?!弊右购盟葡肫鹆耸裁矗焓謴膽阎刑统鲆粔K流金溢彩的令牌,遞給陸譫。
“九龍令?”陸譫雙眉一挑,微有錯愕,卻還是依言接過。
“無意中得來的。這幾天我去各處宮門打探了,似乎并沒有因為九龍令的遺失而加緊防守。大約丟的人,尚未發(fā)現(xiàn)或另有隱憂。”子夜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神色憊懶的月白身影,懶散地對著她魅惑一笑,眼波流轉(zhuǎn)之中,狷狂無忌。
她定了定神,微微晃動臻首,腦中的那抹白影投石入湖般碎去,漣漪隱隱滌蕩,“半月之后是觀音菩薩涅的日子,帝后和后宮妃嬪,晚膳之后都會沐浴齋戒,到祈年殿為國祈福,內(nèi)宮大半侍衛(wèi)都會調(diào)去祈年殿護(hù)駕,宮門守衛(wèi)自然松懈,義父帶著娘從東華門出去,宮門外自有馬車接應(yīng)。”
“子夜——”
陸譫立在臺階之下靜靜而聽,默默望著擦身而去的子夜,突然轉(zhuǎn)過身,長長喚了一聲。
“義父還有什么事?”子夜悄然無聲地停下腳步,回過頭,淺淡的笑容在薔薇花影中轉(zhuǎn)瞬明滅,模糊看不真切。
“如果有一天,義父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不會責(zé)怪我?”他黑漆漆的眼中籠起一團亦真亦幻的水霧,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一下一下敲擊在子夜的沾了春寒的心上。
“當(dāng)年叱咤江湖的銀笛公子陸少庭,隱姓埋名,委身齊宮十年,救子夜于危難之中,悉心傳授武功于我。云山蒼蒼,江水茫茫,義父恩情,山高水長,子夜永生難忘?!?/p>
子夜的身子如被雷擊中似的微微震顫,轉(zhuǎn)過身,目光明瑩的雙瞳似澄明如洗的半空風(fēng)月,帶著切切的誠摯。
夜色和煙,點點明光落在地上,照得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偶爾有烏鵲南飛而去,在天際映出一個墨黑的影子,子夜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良久,突然朝陸譫端端行了一個大禮,禮畢,才轉(zhuǎn)過身,默默消失在蒼茫的夜色里。
風(fēng)颯颯起響,還沒有到草木零落的晚秋,重歸寂靜的中庭卻漸漸有了蕭瑟之意。灑滿月光的臺階下,陸譫那雙閱盡滄桑的眸子里驚塵濺泥,終于有了一瞬間的目光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