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明天要轉(zhuǎn)場了?！眾W其爾說。

“什么叫轉(zhuǎn)場？”

“這邊的草快黃了，我們要遷到別處去。不過丹巴阿爸的轉(zhuǎn)場和別人的不完全一樣。”

“怎么不一樣？”

“阿爸比別人家走的路遠(yuǎn)得多。而且他不光是把羊趕到別處，他自己也不想見生人，特別是你們城市來的人?！?/p>

“你現(xiàn)在不也是從城市來的么？”我反問。

“我是好人哪！”奧其爾瞪著眼睛說。

“我也不是壞人啊！”我也瞪著眼睛說。

“呵呵，”奧其爾笑了笑，“你不了解阿爸。我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吧。額吉走了之后，阿爸就自己去了城里找她——當(dāng)時我們幾個小孩已經(jīng)能照顧自己了——阿爸在城里待了一個多月，見到了額吉，但額吉不愿跟他回草原。他就自己回來了。他很不喜歡城里，他?喜歡街上噴著烏煙瘴氣的汽車，不喜歡電視花里胡哨的節(jié)目，不喜歡城里人的虛情假意。他說他再也不離開草原。”

“現(xiàn)在，你看，”奧其爾指指包里陳設(shè)的用具，“這油燈，這碗筷，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過去留下來的東西。我來看他都不敢騎摩托，特意穿蒙古袍騎馬來，不然他會不高興?！?/p>

我若有所思，點點頭，“那他為啥肯留我在這？”

“你敢一個人走草原，這一點很合阿爸的脾氣，他很欣賞你?！?/p>

我有些沾沾自喜，不過還沒忘了仍繼續(xù)追問，“那你們一起長大的孩子們現(xiàn)在都去了哪兒？”

“這個啊，說來話長。”?其爾喝了口茶水。

“阿爸文化不高，卻一直供我們讀書……”奧其爾可能自己也不記得喝了多少杯茶，長長的回憶只牽出一個話頭，就已到了日頭西斜。

“……誰學(xué)習(xí)不好要挨他打……”入夜時分，奧其爾在丹巴老人的鼾聲中悄聲說。

天還沒亮，老人就將我們叫起來。簡單吃過早飯，東面天空開始微微泛白。我們將臥具和衣物打成包裹，桌凳搬到院子里。一齊動手拆掉兩座蒙古包，所有物品裝了7輛勒勒車。我的自行車放在儲物倉庫里已落了一層灰塵，我用衣袖蹭了蹭，將自行車放在勒勒車上綁好。每頭拉車的牛馬的韁繩系在前輛車的車尾。丹巴坐上第一輛車。

揚起鞭的剎那，老人轉(zhuǎn)回頭望了望生活了一個夏天的這個家——只剩下淺淺的印痕留在草地上，當(dāng)草地枯黃時，這些印痕也將消失不見。

我和奧其爾騎著馬趕著羊群，走在前面。奧其爾忽然長嘆了一聲。

“怎么啦？”我問。

“你這一刨根問底，很多事情又歷歷在目?！眾W其爾望著遠(yuǎn)處說。

我沒做聲，看著羊群漫過微微顯出稀疏的綠草地。綠草的前方仍是一片碧綠。

“我們一起長大的6個孩子，都進(jìn)了大城市工作。最小的那個弟弟上個月移民去了加拿大。剛剛在城里工作后，我們時?；厝タ窗?，他卻不希望我們回去。阿爸過去轉(zhuǎn)場都走得不遠(yuǎn)，這個倔老頭現(xiàn)在倒好，躲我們簡直像躲冤家。他就像是大草原上的一頭狼，喜歡獨來獨往的狼?！眾W其爾忽然一笑，“說我阿爸像狼，這話他愛聽?！?/p>

“為什么呀？”

“你知道，他有把獵槍，但他從沒殺過狼。從前我不明白狼吃了他不少頭羊，他為什么不殺狼?，F(xiàn)在，我好像明白了?！?/p>

“你對你阿爸也有不了解的地方??！”我揶揄他。

“當(dāng)然。其實，可能這么多年我都沒有真正了解他。我們兄弟姐妹6個，只有我一直在內(nèi)蒙，離他最近。每年快轉(zhuǎn)場的時候我就騎馬出來找他，順帶幫他搬家。”

“內(nèi)蒙草原這么大，你怎么找得到他？”

“前些年是有些難，但現(xiàn)在找他越來越容易了?！?/p>

一頭山羊溜到一旁去吃草，奧其爾趕緊打馬去追。我環(huán)視周遭，草海茫茫，找個人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