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常說我聰明,說:“這孩子像我?!蔽乙f除了性情各方面,我和他還有一點相近的經(jīng)歷。我爸爸很年輕時寫出《雷雨》,把劇本給了他的好朋友章靳以,靳以叔叔把劇本放在抽屜里,放了一年。我爸爸也沒問他。我問過我爸爸:“靳以叔叔怎么會一直沒看?”他說:“他可能是忘了,他就是那樣?!焙髞戆徒鸩l(fā)現(xiàn)了抽屜里的劇本,看了,在《文學季刊》上發(fā)表了。我寫的第一篇小說在《收獲》上發(fā)表的,巴金伯伯的女兒李小林主持《收獲》工作。這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里面四個中篇:《殺人》、《珍禽異獸》、《未被饒恕》、《和天使一起飛翔》都是在《收獲》發(fā)表,都得到過小林中肯的意見。
曾經(jīng),我問過我爸爸寫作時的感覺,他說:“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印象,許多憧憬,總是等到節(jié)骨眼兒就冒出來了。要我說明白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不可能,寫的時候也不可能?!痹谒@樣說之前,我似乎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在我爸爸臨死之前的一段時間,他常坐在沙發(fā)里。燈光照在他的頭頂上,稀疏的頭發(fā)顯得干枯而脆弱,而他臉上的神色是那么疲乏,已經(jīng)很難看到靈魂的光彩。但是有一次,他坐在輪椅里,我推著他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上走,對著他耳朵給他講我正在寫的小說,講小說里人的命運,他聽得很仔細,還向我發(fā)問,我感到他的興趣,感到他思想的亮光,從他生命的深根處透出來,我永遠不會忘記走廊上的那段路。
我爸爸說我是幸運的。他說得對。很多年我看著他為沒能再寫出東西而痛苦,現(xiàn)在他終于把這份痛苦放下了。他還放下了很多東西,透明的生命回到一個好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