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恩回到芝加哥的那天,天空中也是洋洋灑灑的鵝毛般的雪。我把自己包裹著密不透風(fēng),只露出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在樓下踱來踱去地等他。當(dāng)徐恩的香檳色尼桑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時,我就好像個尋死的蒙面人一樣,撲向了他的車。徐恩剎住車,跑下來,將我抱我懷里,“怎么不在樓上等著?這天真是凍死人了?!薄拔业炔患傲??!蔽野褔硗吕死?,露出嘴來,吻住了徐恩。
“發(fā)生什么事了?”我的反常令徐恩不安。
“沒事。”我把嘴笑得寬大無比。
課程越來越讓人困惑,我的思路仿佛總會比教授慢上三分鐘。而美國是個讓人臉皮越來越結(jié)實的國度,所以我依舊可以在課堂上信口開河。我總是身不由己地去注意安娜有沒有來上課,而她上的課是越來越少了。之前那個學(xué)期的同班同學(xué),又分散去了不同的課程,于是這個學(xué)期也就不再同班了。這都無所謂,泛泛之交的核心就是“泛泛”。交心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班上那些已婚的美國男人,說話跟說繞口令一樣的印度女人,還有那個特別黑的黑人和那個特別老的老人,我實在不必強(qiáng)求著與他們交心。
我本來以為,我和安娜是交心的朋友。
威廉最終選擇了貿(mào)易的方向,所以不和我同一課堂了,不過我們還是常常在一桌吃飯。和我同一課堂的有個英俊的南斯拉夫男孩子。當(dāng)他用英文說“我來自南斯拉夫”時,我沒聽懂,然后他就用中文說了“南斯拉夫”四個字,而且發(fā)音相當(dāng)?shù)臉?biāo)準(zhǔn)。
佳琪在芝加哥適應(yīng)得很快,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以她的性格,理應(yīng)適應(yīng)得很快。不過,也有我意料之外的,那就是佳琪和麥克的交情漸漸逾越了友情的范圍。而這也是我一直不忘提及麥克的原因。其實對于我來說,麥克僅僅是我認(rèn)識的第一個同學(xué)而已,僅此而已。
我有意無意地提醒佳琪,“麥克是有妻子的?!奔宴麟y得安靜地笑了笑,什么也沒說。于是我懊惱自己的多余,其實我的那句話就像“黃青青是女的”,或者“美國人說英語”一樣廢話。人家麥克無名指上的婚戒,佳琪不會看不見。
相較于課程,助研的工作反而是我得心應(yīng)手的,而這必須歸功于中國的教育體制對數(shù)學(xué)的苛求。我總是在無窮無盡的計算中走神:不如我轉(zhuǎn)去數(shù)學(xué)系好了??晌以僖晦D(zhuǎn)念:如果我的人生將一直這么算下去,那我一定會英年早逝的。
離三月近了,離彭其赴美的日期近了。彭其問我需不需要國內(nèi)的什么東西,他可以替我?guī)н^來。我說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有了徐恩,我還需要什么?不過彭其你這座山,我要到何時才能放下?
安娜在學(xué)校里昏倒了,她終于昏倒了。這些天以來,她一直是搖搖欲墜的。她躺在醫(yī)務(wù)室的床上,我坐在她的旁邊。等到她睜開眼睛,我起身要走,“你好好休息。”安娜欠起身拉住我,“等等?!?/p>
我回頭,看著她,她的臉色因床單的潔白而顯得異常蠟黃,她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美麗的安娜了。
“徐悉愛的人,是你。”安娜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看向我了。她垂下眼,氣若游絲。
我的腳釘在了地板上,一步也走不動。
安娜深吸了一口氣,掙扎著從她旁邊的包中拿出一張紙,塞在我的手上,“幫我交給徐悉。”那不是一張普通的紙,那是一張支票,一張一萬六千美金的支票。安娜背過身去,“那天,我是在喬迪,我是和一個男人走了,不過后來,我什么也沒做?!蔽颐鎸χ材鹊谋秤?,她的頭發(fā)散在枕頭上,烏黑而柔順。
我走出了醫(yī)務(wù)室,輕輕關(guān)上了門。
大概,不支的并不是安娜的身體,而是她的心。她剖析了徐悉對我的情意,于是無視了其余的事情,甚至無視了徐悉曾嘗試著與她好好交往的誠心。安娜大概是真的愛上了徐悉。我想起了徐恩說過的“報復(fù)”二字,想起了在芝大校園中他與那白皮膚女子親密無間的一幕,而那些與安娜的“報復(fù)”相比,幾乎不值一提。那不菲的一萬六千美金,還有徐恩領(lǐng)口上那妖嬈的口紅印,也許還有喬迪的放縱,這一切,大概都是安娜的報復(fù),只不過到頭來,這一切都只是令安娜自己支離破碎而已。
我把支票交給了徐悉。我看得出,他并沒有奢望這一萬六千美金可以失而復(fù)得。他低估了安娜的善良,不過,他最初必然是相信安娜的善良,否則,安娜又如何能拿走這樣一個數(shù)目?否則,事后他大可以讓警察去和安娜打打交道。
“也許,這都不是安娜的本意?!蔽矣昧恕耙苍S”,因為我不能否認(rèn),安娜帶給我的這接二連三的震撼,已完全撼動了我對她的信任。
“徐悉,你還會不會重新接受安娜?”
徐悉沒有回答我。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就算是風(fēng)吹過,都會留下遠(yuǎn)處的聲音,何況,是人的所作所為。我和安娜之間,還有徐悉和安娜之間,也許再不會回到最初的平和了。
“安娜她,和喬迪的那個男人,什么也沒做?!边@次,我選擇相信安娜。
末了,我好似沒頭沒腦地對徐悉感慨道:“和徐恩在一起,我很幸福。他對我真的很好?!?/p>
我離開了徐悉,走在路上,記起了徐恩曾“希望”我可以和徐悉交往。如果真如安娜所言,徐悉對我的感情竟然濃厚到可以令安娜如此嫉妒,那么,徐恩那時對我的放棄,在徐悉長久以來的按兵不動面前,未免過于“虛偽”了。也許,只因為他比徐悉晚出生了短短的三分鐘,所以他就有了弟弟的特權(quán)。而哥哥,是注定要讓著弟弟的。
于是有一天,我抱住徐恩,“小恩恩,你會不會離開我?”徐恩手里削到了一半的蘋果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只要你別叫我小恩恩,我就不會離開你?!蔽铱┛┬Φ溃骸靶《鞫鳎憔褪切《鞫??!倍沂切∏嗲?。如果,我可以和徐恩像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該有多好,如果,現(xiàn)實中的那些丑陋,彷徨,無可奈何,都與我們無關(guān),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