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后，我剛下車，一個四十歲上下，又矮又胖，戴著一副黑色墨鏡的男人就迎了上來。他笑瞇瞇地伸出手說道：“你是閆志洋吧？”他語氣中含著七分的肯定。我有些疑惑地伸出手，腦海卻一直在思索：“他是如何認(rèn)出我來的？”

簡單寒暄后，我得知這個男人名叫張?zhí)疲幽先?，十幾年前就做起了倒賣古董的營生，目前在北京琉璃廠有一家堂口。不過用他的話說，自己的店鋪沒有幾件是真品。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是一臉的微笑。

“對了，你是怎么認(rèn)出我來的？”我將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呵呵?！睆?zhí)菩α诵φf道，“我做古董這么多年，還不曾有過走眼的時候，更別說是看人了?！?/p>

我笑著點了點頭，心想，這人城府甚深，在他面前，自己或許只是個小毛孩，于是我便提高了警惕。他的車徑直向琉璃廠的方向駛?cè)?，之后在一家名叫一字齋的店面前停了下來。下車后，張?zhí)菩χ疫M(jìn)去。這一字齋位于琉璃廠中央，門臉不大，窗子全部是鏤空的，齋內(nèi)陳設(shè)更是古色古香，一張八仙桌擺在廳堂正前面，左面擺放著幾件青花瓷的楠木架子，右面則是幾幅山水字畫。

未作過多停留，張?zhí)票銕е易哌M(jìn)了內(nèi)堂。內(nèi)堂并不大，十幾平方米的樣子，墻壁上掛著很多字畫，地面的陳設(shè)也十分考究，而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供奉在內(nèi)堂正中央的一幅畫。畫中那個人穿著一襲長衫，眉頭緊鎖，右袖捋起，露出半只胳膊，胳膊上有一顆紅色的痣。這顆痣竟然與法空大師手臂上的一模一樣。

“這個人？”我疑惑地問道。

“這幅畫是祖上流傳下來的，估計有幾百年的歷史了，而且我之所以和你說知道人皮手札下半部的事情，就與這位先祖有關(guān)?！闭f著張?zhí)剖疽馕易?。張?zhí)频脑捵屛覍Ξ嬌系娜烁信d趣了。在接下來半個小時里，他將這位先祖的經(jīng)歷大致給我講了一遍。

畫上的人名叫張如凈，其父親原本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夫，靠著幾畝薄田度日，雖不能發(fā)財，但總算能溫飽一家人。然而有一年春天，雨來得特別早，而且出現(xiàn)了彩虹。民間俗語說：“東杠云彩，西杠雨，南杠出來賣兒女?！蹦悄甑牟屎缯贸霈F(xiàn)在正南方！果然，自從那場雨之后，老天爺便像是變了臉一般，再也不曾下過一場雨。有的時候天陰沉得厲害，但是轉(zhuǎn)眼間便又是晴空萬里了。

這可把靠地吃飯的張如凈的父親給急壞了。他雖然年近六旬，但膝下并未留下兒女，如果沒有收成，那老兩口忍饑挨餓將是不可避免的。有一天他到田里看秧苗，眼前的景象讓他差點暈倒在地，原來剛剛長出來的秧苗好多都枯死了。無奈之下，張如凈的父親突發(fā)奇想，準(zhǔn)備挖一口井澆田。當(dāng)天晚上他便帶著妻子來到田邊，在地頭選擇了一個合適位置開始挖井了。

那時候沒有機(jī)械，完全靠手工，進(jìn)度之慢可想而知。然而他一點也不敢懈怠，不分晝夜地干，甚至在田邊支起了窩棚。當(dāng)晚，他便住在了田邊的窩棚中?？墒?，怪事就在五天后的中午發(fā)生了：原本黃色的泥土忽然變成了淡藍(lán)色！他雖奇怪，卻并沒多想，一心只想加快進(jìn)度?？烧l想，這藍(lán)色的土竟然堅硬如磐石一般。然而在老兩口連續(xù)多日的不懈努力下，那片淡藍(lán)色的土層終于被挖穿了。

當(dāng)時已是初夏，各種昆蟲白天被曬得焦躁不安，晚上不停地聒噪。有天晚上，張如凈的父親本已心亂如麻，再加上這夏蟲的聒噪，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很久才入睡。醒來的時候，他腦子雖昏昏沉沉，心里卻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連忙爬起來，這才發(fā)覺不知何時夏蟲停止了聒噪，田間靜得像墓地一般。

他披上衣服走出窩棚，遠(yuǎn)近的地面上反射著月光，像是下了一場霜。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嘆息聲，他連忙側(cè)著耳朵去聽，那聲音竟然是從那口未竣工的井中傳來的。他四周打量了一番，隨手拾起一根手腕粗細(xì)的棍子，躡手躡腳地去井口查個究竟?？墒钱?dāng)他走到井口時，那聲音竟然消失了，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井口竟然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霜！那時雖不是盛夏，但畢竟是夏天，這霜降得詭異。

正在他納悶的時候，里面忽然傳來了一個女人微弱的聲音：“救救我！”

聽到呼救聲，他立刻向井里面望去，只見一個女人躺在井中。他心想，這人一定是走夜路不小心墜入其中的。他手忙腳亂地下到井中，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那女人竟然是個孕婦，且已昏厥了過去。他用盡全身力氣，終于將孕婦從井中抱出，連夜抱回家中交與老伴看護(hù)，自己又馬不停蹄地去請來了當(dāng)?shù)氐睦芍?。郎中給孕婦把完脈，說：“并無大礙，悉心調(diào)養(yǎng)便可?！遍_了幾服藥，認(rèn)真交代了幾句，郎中便離開了。

果不其然，幾個時辰之后，孕婦蘇醒了過來，看見眼前正朝自己微笑的老張夫婦，忙答謝道：“多謝救命之恩?！?/p>

老張問起女人的來歷，女人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我來自熱河一個叫做南栗的地方。家鄉(xiāng)鬧了饑荒，丈夫便帶著我向河南這邊逃荒過來了，只是丈夫在半路上得了瘟疫，某天晚上一覺睡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我挺著大肚子，將丈夫草草安置之后，繼續(xù)逃荒，沒有方向，只管往前走，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這里。當(dāng)時實在太餓，恰好看到田地里有青苗，我便想找點東西充饑，誰想掉到井里了，幸虧不深，不然我們娘倆就命喪黃泉了?！?/p>

聽女人這樣一說，老張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就這樣，老兩口悉心照料著這個孕婦，可孕婦的身子卻一天天地虛弱了下去，臉色更是蒼白得毫無血色。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老兩口忽然聽到孕婦一聲慘叫。他們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連忙來到那孕婦的房間，卻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血淋淋一片，一把剪刀大半沒入肚中，而握著剪刀的正是那孕婦自己的右手。老兩口面面相覷，心想這孕婦是不是發(fā)瘋了。

“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窟@可是你的孩子??！”老張大聲地說道。

“孩子，你這是在干嘛啊？”老張的老伴想去握住孕婦的右手奪下剪刀。

可是沒等老張的老伴摸到剪刀，孕婦又將剪刀刺深了一截。只見孕婦緊緊地咬著嘴唇，從牙縫里狠狠地擠出這么一句話：“絕不能生下這個孽種?！闭f完這句話，孕婦便斷了氣。

老張夫婦無奈，只好將她安葬了。誰知，有好事的鄰居將這件事告到了衙門，說老張將一個女子殺死在自己家中了。衙門立刻派人來老張家中拿人，老張含冤入獄。幸好，幾天之后老張又被放了出來，因為衙門開棺驗尸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確實系自殺?？墒歉钊梭@奇的是，衙門驗尸時，發(fā)現(xiàn)女子的肚子在微微動彈，那孩子竟然還活著。

話說老兩口將孩子帶回家中，取名張如凈，因他們本來膝下無子，便視若親生。張如凈這孩子十分聰穎，但在十二歲那年，老張發(fā)現(xiàn)兒子右臂上不知何時長出一顆紅痣，兒子也漸漸變得沉默寡言了。細(xì)加詢問后，老張才知道，在那顆紅痣出現(xiàn)不久，張如凈的后背上就長出了一些類似鱗片的東西。

村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愿與他玩耍，漸漸的，張如凈的性情變得更加孤僻了，可是他卻極其孝順。只是，一想起當(dāng)初女子自殺時的情景，老兩口心里就堵得慌。難道當(dāng)年女子不愿將孩子生下來確實有什么難言之隱？

張如凈十八歲時進(jìn)京趕考，老張送兒子到北京后便悄悄來到了熱河，四處打聽那個女人的事情。

聽附近村民說，熱河有一對夫婦，男的叫方怡廷，女的叫秦香?？墒欠解⒌纳眢w不好，剛結(jié)婚不久就撒手人寰了。而方怡廷下葬一年多后，秦香竟然懷孕了。秦香一直和婆婆住在一起，而且深居簡出，怎么可能會懷孕呢？眼見這肚子越來越大，村中的流言蜚語也多了起來。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年邁的婆婆無奈之下將懷孕的秦香趕出了家門。適逢當(dāng)年大旱，逃荒的人很多，秦香就與人一起逃到了河南。自此，秦香便杳無音信了。

為了弄清事情的真假，老張一路打聽到了那個村子。怎奈，方怡廷家早已是斷壁殘垣。老張只好回到了老家。回家后，得知兒子張如凈高中進(jìn)士，老張喜出望外，便忘了女子自殺之謎一事。后來有一天，張如凈忽然問老兩口是不是他的親生父母。在他的百般追問之下，老兩口將當(dāng)年的事情告訴了張如凈。誰料想，這孩子竟然性情大變，不久便辭官離開了家鄉(xiāng)。

幾年之后，當(dāng)張如凈再次回到村子時，張氏二老早已作古。張如凈這次回來乃僧人打扮，帶著數(shù)十人。這數(shù)十隨從全部在村子里落了戶。久而久之，村子里的原住人口陸續(xù)離開了，只剩下張如凈和他所帶來的數(shù)十人。漸漸的，這個村子便只有張姓一家人了。

后來，聽祖上人傳說，張如凈有一個摯友，是一個將軍，這個人手中有一卷用人皮制成的手札。

聽完張?zhí)频臄⑹?，我猜想，這張如凈很可能是某一代守陵人的羽人將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