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劉勁松、大鋒、李非都是和楊軍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他們從小就在一個大院里住著,那是一所軍醫(yī)大學(xué)的職工宿舍,他們的父母都在這所軍醫(yī)大學(xué)里工作。后來這所軍醫(yī)大學(xué)劃歸了地方,改名為某醫(yī)科大學(xué),他們在當(dāng)時都被稱為“醫(yī)大子弟”。
四個人一起從幼兒園進入小學(xué),又從小學(xué)升入同一所中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后楊軍、大鋒和李非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大學(xué),劉勁松則去了部隊,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使他們之間曾經(jīng)一度疏于聯(lián)系。
然而幾年之后,不知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還是四個人內(nèi)心深處對這所城市有著特殊的記憶和難忘的情結(jié),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回到了C市,在這所城市里繼續(xù)追尋著自己的理想。少年時的那份情誼也得以延續(xù)下來,平時一有機會,四個人就湊到一起喝酒聊天,撫今追昔、天南海北地暢談一番。這既使他們的身心在工作之余得到了完全的放松,也使他們之間的那份情誼始終保持著最初的溫度。
大鋒叫王劍鋒,是楊軍的死黨。之所以稱其為“死黨”,是因為他們之間的確是生死之交——大鋒曾經(jīng)救過楊軍的命。
那是上初三的時候,他們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南湖游泳。楊軍自恃水性頗深,就嚷嚷著要橫渡南湖。大鋒說這時候水太涼容易抽筋,弄不好挺危險的。
誰知楊軍當(dāng)時不顧眾人的勸阻,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結(jié)果不出大鋒所料,剛游了二十幾米腿就抽筋了。心里一緊張,便灌了幾口水,他撲騰了幾下,喊了幾聲救命,就失去了知覺。等蘇醒之后,才知道是大鋒救了自己。
從那以后,只要有人問楊軍:“你和大鋒關(guān)系怎么樣?”
他就會神采奕奕、唾沫星子橫飛地反問:“大鋒和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們是生死之交,你說我們的關(guān)系怎么樣?”
大鋒現(xiàn)在是《風(fēng)采》雜志社的記者,平時拉拉贊助,寫寫專訪,常“流躥”于各種新聞發(fā)布會、記者招待會,蹭蹭吃喝、賺賺紅包,活得也是逍遙自在、不亦樂乎。
李非更是他們“四人幫”中不可或缺的一員,他在一家叫做“百豐可樂”的跨國飲料公司做銷售,“鮮味燒烤店”是他的客戶,他們平常隔三差五總會來這兒烤點肉串,喝點啤酒,然后暢談一番各自的現(xiàn)狀與理想。
楊軍的朋友并不少,但像他們這樣從小玩到大,并將這份友誼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的哥們兒卻是少得可憐。楊軍喜歡酒,也喜歡交朋友,他始終固執(zhí)地認(rèn)為:朋友和酒一樣,都是越老越好,越老越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正值酒酣耳熱之時,楊軍無意地望了一眼窗外,沒想到竟然看到一個熟悉且令他厭惡的身影閃過。
“他媽的……”楊軍乜斜了一眼那個身影,憤憤地罵了一句。
“怎么了?老楊!”
“誰招你了?哥們兒替你滅了他!”
大鋒、劉勁松,還有李非,漲紅的五官紛紛擠到了一起,一個個橫眉立目、須發(fā)皆張地擺出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架勢。
楊軍沒有回答,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外。
“誰呀?誰呀……”幾個腦袋紛紛湊了過來,也煞有介事地隨著楊軍的目光向外面望去。
楊軍突然把腦袋縮了回來,長嘆一聲:“太有意思了,‘我來這里就是尋找瓦爾特,可是找不到?,F(xiàn)在我要離開了,總算知道了他’?!闭Z出自前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
剩下那幾個家伙也都回到各自的座位,大鋒看著楊軍,裝腔作勢地接道:“‘你知道瓦爾特是誰’?”同①
沒等楊軍搭茬,劉勁松就模仿著電影里那個納粹軍官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指著窗外:“‘看!這座城市,就是瓦爾特’。”同①
“是?。 贝箐h慷慨激昂、壯懷激烈地梗著脖子,“瓦爾特,早就和薩拉熱窩人民的血液融為一體了?!?/p>
“你們倆別丟人現(xiàn)眼了,”李非推了一把大鋒,“咱聽老楊說說,他到底看見誰了?”
眾人頓時噤若寒蟬一般,眼睛都死死地盯著楊軍。
“長著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天使,”楊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輕蔑地向窗外撇了撇嘴,“還有另外一種人——鳥人?!?/p>
“到底是哪個鳥人吶?你可急死我們了……”眾人面面相覷,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吳大志!我們公司的創(chuàng)作部經(jīng)理?!睏钴姴恍家活櫟睾吡艘宦?,“一個毫無真才實學(xué),‘武功’平平的庸俗之輩?!?/p>
“聽你這語氣里怎么透著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大鋒愣愣地摸了摸腦袋。
“這種人都能當(dāng)我的領(lǐng)導(dǎo),你說我心里能舒坦嗎?”楊軍板著臉拿起酒瓶,悶悶不樂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jié)M了酒。
“話可不能這么說?!眲潘蓮臈钴姷谋憩F(xiàn)中早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坐直了身體,正色道:“你剛才說的那個吳大志‘武功’平平,這或許只是表面現(xiàn)象。任何一個人,只要能坐到某個位置上,就說明他的水平不低。在我們單位,這樣的人多了?!?/p>
楊軍把剛剛端起的酒杯復(fù)又放下,反唇相譏道:“我就不信,一個人狗屁能力沒有就能當(dāng)經(jīng)理?”
“我明白了,”在一旁沉吟良久的李非接道,“老楊剛才說的‘武功’是指能力,那勁松你說的‘水平’指的又是什么呢?”
“我是這么理解的,不知道對不對?”大鋒也流露出一副虛懷若谷的表情,態(tài)度誠懇地望著劉勁松。
劉勁松擺了擺手,笑道:“說,寡人恕你無罪?!?/p>
大鋒面不改色,字斟句酌地說:“我認(rèn)為,勁松剛才說的‘水平’也是指能力,而這種能力是一種綜合能力,老楊所說的‘武功’,更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種專業(yè)能力。二位,不知道我這么理解對不對呀?”大鋒說完,謙恭地望向劉勁松和楊軍。
“裝什么大尾巴狼啊?這兒沒有‘小紅帽’?!睏钴姴灰詾槿坏仡┝舜箐h一眼,“瞧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跟華山掌門岳不群絕對有一拼?!?/p>
“真的假的?岳不群那可是哥們兒心中的超級偶像?。 贝箐h瞇著眼睛,故意氣楊軍。
“你們倆先別鬧!”李非突然喊了一聲,“我覺得大鋒說得特別有道理,如醍醐灌頂、當(dāng)頭棒喝一樣,讓哥們兒好像要頓悟出點兒什么。真的,你們別吱聲。”李非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
剩下的三個家伙像看到了來自天外的異形怪物一樣,瞪著通紅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李非突然睜開雙眼,掃視了一圈眾人,然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的武林高手一樣,神清氣爽,精神百倍。
“請方丈大師教誨?”眾人面面相覷,態(tài)度謙恭地望著李非。
“想當(dāng)年總覺得《鹿鼎記》里的韋小寶最沒用,就像老楊說的‘武功平平’,毫無過人之處??涩F(xiàn)在我卻不這么認(rèn)為了,韋小寶絕對不一般,他的厲害之處就在于,雖然武功爛得一塌糊涂,可卻偏偏搞掂了一個又一個武功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倍的對手。這是否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韋小寶‘武功’雖差,但‘水平’絕對沒有問題?!?/p>
眾人或蹙眉側(cè)目,或手托下頦,似乎都被李非的話引入了到了一種理性的思考氛圍之中。
李非拿起一根肉串,咬下了一塊又嫩又肥的胸口肉,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含糊不清地繼續(xù)說:“我們再看看《倚天屠龍記》里的張無忌,又是九陽神功,又是乾坤大挪移,又是太極拳,天下厲害的武功都集于一身了,足可以說是武功蓋世、才冠藝絕??赡銈冏屑?xì)品一品,真正厲害的是他嗎?”
眾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大眼瞪小眼地望向李非。
“真正厲害的是朱元璋!”李非終于把嘴里的那塊烤肉愜意地咽了下去,“輕松地把兵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讓張無忌自愿退出明教,不僅拿到了兵家視為傳奇瑰寶的《武穆遺書》,最后更是奠定了大明朝的百年基業(yè)?!?/p>
劉勁松若有所思地嘆道:“是啊,張無忌‘武功’高強,可‘水平’卻不敢恭維;朱元璋‘武功’平平,但‘水平’卻堪稱一流?!?/p>
“可話又說回來了,”大鋒也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譬如,在某個機構(gòu)里,某些人如果坐在了某個位置上,應(yīng)該會有三種可能:一是憑‘武功’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是剛才我說的專業(yè)能力;另一種是憑‘水平’,靠的是一種綜合能力,也就是老楊剛才說的,看起來沒什么真本事,但他卻依然坐在這個位置上;第三種是‘武功’又高,‘水平’也屬上乘,當(dāng)然這是理想狀態(tài),我們先不去探討?,F(xiàn)在就拿前兩種人為例,你們說說,誰更厲害?‘武功’和‘水平’,哪個更重要?”
“你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睏钴姽首髀斆鞯卮鸬溃拔以俜磫柲?,你說是諸葛亮厲害還是劉備厲害?晁蓋厲害還是宋江厲害?孫悟空厲害還是唐僧厲害?”
大鋒睿智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大家,又轉(zhuǎn)向楊軍:“那也就是說,專業(yè)能力與綜合能力是沒有可比性的,它們同樣重要。處理問題的專業(yè)能力,不能等同于解決問題的綜合能力,對嗎?”
“那不是廢話嗎……”楊軍極不耐煩地白了大鋒一眼。
“他現(xiàn)在又比誰都明白了!”大鋒又笑著環(huán)視了一圈,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顏悅色地說,“既然這樣,那你對吳大志還有什么可耿耿于懷的呢?”
“這……”楊軍木然地望著眾人,怔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