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枯雪站在一場大雨中。
他抬頭,看見老君廟的屋檐上垂下來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簾,在空氣中跳蕩四濺的水花落在他臉上,冰涼徹骨。
皖南的春天總是這樣,雨一夜一夜地不歇,天下籠在同一片煙霧中。夜色深沉,家家閉戶,細(xì)而長的小街上看不見一扇打開的窗子。魏枯雪站在屋檐下,后背緊緊地貼著老君廟的墻壁,地下濺起的水打濕了他的褲腳。
他想要一個溫暖的火爐烤干他的衣服,如果可以,他還想要一個溫?zé)岬娘?,里面卷著一些碎肉和香菜。他餓了,胸腹里空蕩蕩的涼著。
他想自己也許應(yīng)該離開這里了,離開老君廟窄窄的屋檐,這里已經(jīng)很破舊了,廟里空蕩蕩的,沒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損的銅鐘,烏鴉在里面做了窩,難聽的叫聲才為這個老廟增加了一點生氣。以前魏枯雪喜歡整日坐在這里,想東想西,直到日色昏黃。因為這里誰也不會來打攪他,這里是他的天地。
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許應(yīng)該沿著小街一路前行。小街兩側(cè)都是關(guān)閉的窗,小街也沒有岔道,他將這么一路走下去,路的盡頭迷蒙在一片瓢潑大雨中。
而這樣的天氣里居然還有一個人從容地漫步在雨中。他像是一個潦倒的書生,他的長衣已經(jīng)濕透,他在大雨中來回踱步,他背著古劍提著酒壺。他昂首對著天空喝一口,搖晃著那只壺,壺里的余酒“咣咣”地晃著響。那個人側(cè)耳聽著那聲音,像是惋惜。
他來回踱步,他喝酒。
魏枯雪看雨,想那些日色昏黃的下午。
酒壺里的聲音越大,酒越來越少,雨漸漸地就要停了,魏枯雪想天就要亮了。也許他可以趁著天亮前出發(fā),這樣日過晌午,他就可以到烏頭鎮(zhèn)。他沒有去過烏頭鎮(zhèn),但是他聽說過那里,很多和他同樣年紀(jì)的孩子去那里的碼頭上幫工。那也許不算很好,但是也是一種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可以忘記。
雨中踱步的書生灌下了最后一口酒,他把酒壺拋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魏枯雪想這個人就要離開了,他們兩個將一起出發(fā),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
他站直了,后背離開了老君廟的墻壁。
“你聽說過昆侖么?”那個人問。
“昆侖?”魏枯雪問。
“昆侖是一座山,在西邊很遠(yuǎn)的地方,要騎快馬才可以到。那里整年都是白雪,冷了一點,可是很安靜,沒有人會打攪你。那里傳說是西王母所居,山頂有只大鳥,名曰‘希有’,背闊一萬九千里,每年西王母從羽翼登上大鳥的背,和她的丈夫東王公相會,但是我卻從未見過。你愿意和我同去么?”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書生轉(zhuǎn)頭直視他。
也許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靜,就像是老君廟的那些下午,還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見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濕濕的冷,卻很少下雪。那里聽起來要比烏頭鎮(zhèn)好些。
魏枯雪點了點頭。
書生也點了點頭:“那好,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我叫方懺軒,你要記住我的名字。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個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我要看見你一拔劍,風(fēng)雪枯萎?!?/p>
他向著魏枯雪走來,從懷中摸出了一只油紙包。魏枯雪認(rèn)得那是后街王麻子家的卷餅,一張白面的大餅,里面裹著碎肉筍丁和香菜。王麻子是個好人,總是在外面裹著好油紙,這樣餅便不會濕。那個人把油紙包遞給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會兒,抓過油紙包打開來。卷餅還帶著那個人的體溫,魏枯雪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那樣狠狠地咬了下去,當(dāng)面餅、碎肉和蠶豆醬混合著的香味在他嘴里彌漫開的時候,魏枯雪覺得渾身的力量一瞬間都消失了。他捧著卷餅呆了一會兒,靠著墻壁滑坐下去,他的哭聲哽咽在喉嚨里,而后他放聲大哭起來。
這天下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討厭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從今以后你都不必哭,因為你是魏枯雪。而你的老師是方懺軒。我會給你天下第一,而你為我殺了光明皇帝,這便是你我之間的交易?!睍嚎菅┑念^頂。
他轉(zhuǎn)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來,跟在他背后。年輕人帶著孩子,消失在晨霧彌漫的皖南小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