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的記憶充滿畫面感,始終溫暖著我。
后來,父親死了,我也離開那所老宅。
這個不幸的人,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來充當(dāng)我的引路人。
在我能自己站立起來,面對這個前途未卜的世界的時候,他離去。
像是完成了某種使命。
朋友秦天的父親是個醫(yī)生,在去世之前,他對著川流不息的探視人群說:請安靜,我需要休息。他能夠表達(dá)自己的憤怒和不平的心情,而我的父親呢?
他向誰去表達(dá)他對命運(yùn)的憤怒呢?
在去世之前,他是怎么想的,想對我說什么呢?一切無從得知。
因?yàn)槲夷菚r只有八歲。
母親帶著哥哥和我到醫(yī)院去探望他,現(xiàn)在想想,也就是訣別了。
父親得的是肝病,住在傳染病區(qū)。
那要走過一個傾斜的長廊。
長廊沒有臺階,只有一條一條的三角形的棱,我的鞋底可以感覺到。
雖然是白天,這條走廊里也是昏暗的,點(diǎn)著昏黃的燈。樹葉的影子從菱形的氣窗里透進(jìn)來,看起來很冷清。
那是一條很長的路,我們走了很長時間。
媽媽邊走邊哭。她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往上給我拉口罩,我卻很不懂事,不停地把口罩往下拉,因?yàn)楹鼙餁狻?/p>
我只記得,那里到處都是來蘇水的味道。
來醫(yī)院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帶我一起在家里的神案前燒香,為父親祈福。
香火燃得很好,居然冒出了火苗。奶奶說,你爸爸一定會好,看這香火多么旺盛。
她把香小心翼翼地插進(jìn)盛滿香灰的香爐,在火苗映襯下,我看見奶奶的眼睛熠熠地閃著淚光。
父親最后見我的時候,我戴著厚厚的口罩。
他躺在病床上,躺在一堆白色中間,他沒有試圖拉我的手,摸我的頭,他只是那么哀傷地望著我,平靜地面對著自己的死亡。
然后,他把頭轉(zhuǎn)過去,讓我們出去了。
父親的身邊似乎還站著幾個人,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
在那個孩子的心中,死亡仿佛可以觸摸,是白色的。
下午三時,父親去世。
那天晚上子夜時分,父親的遺體被運(yùn)回了家中。
我和哥哥在睡夢中被叫醒,穿上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到胡同口。
我看見父親的尸體從車上被抬下來。
他全身被白布包裹著,只能看見輪廓。
父親被抬上竹床,向家里走去。
一個長輩說,孩子,喊你爸爸回家。
走到拐彎的地方,我和哥哥哭著說,爸爸,回家了。
進(jìn)門的時候,我和哥哥哭著說,爸爸,回家了。
父親在黃泉路上已經(jīng)迷失,需要親人的引領(lǐng),才能回到家中。
那種父子之間咫尺天涯的感覺,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會折磨我。
每次想起父親,我都會喝很多酒,讓酒精徹底泡軟我的神經(jīng),讓它沒有缺失感和牽牽連連的痛。
我現(xiàn)在知道,生命遠(yuǎn)比想象的要輕。
一個活人變成死人,會減輕21克的重量,這21克的重量就是靈魂。
當(dāng)這21克揮發(fā)在空氣中,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吸附生命。
8
直到今天,父親的死都帶給我一種極度不真實(shí)的感覺。
不真實(shí)的光線,不真實(shí)的人物,不真實(shí)的情景。
有一段時間,我對這條走廊是否真實(shí)存在懷有疑問。
我想那也許是我做的一個夢,一切只是夢境而已。
長大之后,憑著記憶,我又到父親辭世的那家醫(yī)院去了一趟。
我找到了那條走廊,還是那么傾斜,還是那么晦暗。在長廊盡頭,掛著一個鐵鎖,那是傳染病區(qū)。
這是一個生死輪回的通道。在長廊的下面,就是太平間。
這個走廊之所以是傾斜的,沒有臺階,是為了運(yùn)送尸體的方便。
那些三角形的棱也是存在的,是為了減速,也是為了震蕩死者的靈魂,讓他們盡快出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