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fēng)悲畫扇?
――[ 清 ]納蘭性德《 木蘭花令 》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自在楊花漫漫,招搖酒旗飄飄,樂顛顛提魚行走的老叟,鬧哄哄引車賣漿的小販,一同描畫出了一幅熙熙攘攘的市井眾生圖。
這景象讓柳青離也不同尋常地感到了一絲閑適與歡快,她把馬系在門外,走入酒肆,趁上菜的空當(dāng)悠然環(huán)顧起四周來。
左邊的男子十指藍黑,大概這左近有間染坊;后座的老叟枯瘦長須,滿口之乎者也,八成是位私塾先生;酒肆掌柜趁人不注意塞了一枚銅板入袖,想來老板娘是個厲害的主兒;門口那個穿藍布袍子掛一塊“孔明再世”的自然是個相士……不,等等,沒見過這么奇怪的相士。
柳青離的目光不由得在那相士打扮的人身上多逗留了一會兒,臉面滄桑、眼珠賊亮、眼神游移、笑容神秘、口若懸河這些常見的相士特征在這里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有神的丹鳳眼,配上高直的鼻梁與棱角分明的嘴唇,好生俊朗的一張臉龐。
不過她才懶得為此困惑,只把眼神越過那家伙,投到門口系著的白馬上。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彼恢醯耐鲁雎晛?。
是王維的句子。
誰能想到,是“詩佛”王維的句子。
那樣輕狂的、好勝的、絢爛的、不設(shè)防的少年情懷,美到讓“詩佛”也動了凡心。
“然而,現(xiàn)在,若有人突然邀我飲酒,我只會擔(dān)心是色狼吧?”青離暗想道,苦笑著搖搖頭。
沒錯,就是這樣。
“小娘子,來陪大爺喝一杯!”一個粗重而帶幾分醉意的聲音在她頭上炸響。
青離回眼細看這聲音的主人,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穿件破氈衣,臉上一道深疤,雙手紅腫,乜斜著眼,三分酒意,七分卻是借醉胡言。
青離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心中已有殺機閃過:這家伙看來沒什么油水,不過既然活得不耐煩,割了陽具曬干混做鹿鞭賣也是好的。
沒想到,未等她開言,身后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這位大哥,你這印堂青黑,面帶煞氣,恐怕有災(zāi)厄纏身哪!”
青離定睛看時,這說話的卻是方才門口那個不倫不類的相士,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這牛鼻子說甚?”醉漢一把抓起相士的藍布袍領(lǐng),惡狠狠道。
“莫動氣,莫動氣。你可是從北邊來?”相士不緊不慢地說。
醉漢沒說話,但手上明顯松了勁。相士趁勢滑下來,往醉漢身上嗅了嗅。
“你這身上,有金戈之氣,還有血腥味,而且,現(xiàn)在還有人在找你?!?/p>
醉漢的臉色變得慘白,酒似乎也醒了,往自己身上聞去,但顯然他只聞到了酒氣。
“哎呀!”相士驚呼一聲,“原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午時了,天道人道,午時陽氣最盛,小鬼還不敢來纏你,若你無知無覺地等到陽氣衰敗,只怕有性命之憂啊?!?/p>
“神仙救俺!”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大漢一下像泄了氣的皮球般蔫了,撲倒在相士面前。
“還好,你今日遇到我,貧道助你一場,也算是個功德?!毕嗍啃υ唬瑥男渲忻埣埰?,鬼畫了幾筆,道,“把這個捏在手中,口念‘?嘛呢叭咪?’,一直向東去,不得回頭,出了城門,便可以解厄了?!?/p>
那大漢如得了寶貝一般,千恩萬謝去了。
相士看他遠去,長出了一口氣,回過頭來,卻見青離止不住地哂笑:“好一個教人念‘?嘛呢叭咪?’的道士!”
相士無言,尷尬地干笑了兩聲。
“滿街春衫,穿氈衣者,八成是從寒處而來,不曾備得;面有傷疤,多半飽經(jīng)干戈;手上紅腫,乃是凍傷,常因值戍時雙手暴露所致;加上身體強壯、說話粗魯,這幾條總起來看,此人十有八九是漠北軍士,而此時瓦剌犯邊,激戰(zhàn)正酣,軍士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呢?那就只有一個結(jié)論,他是逃兵,按《 大明律 》當(dāng)斬?!绷嚯x呷了口酒,幽幽說道,“不知小女子說的,對也不對,活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