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幾天的中午,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絡(luò)的朋友打來的。
那是個終年奔波在藍天白云以及鐵軌公路之間的人。我不太了解他真正的職業(yè)和身份。因為他總是不斷地變化著職業(yè)和身份。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做過演員經(jīng)紀人,買賣過水暖設(shè)備,他因為販運假酒失蹤過一段時間,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他帶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去一片四面環(huán)山的草場看紅豆杉林。
我記得每次和他見面的時候,他總是很匆忙。就像一只噴了過多香水的蒼蠅。他隨身經(jīng)常帶著很多叮當作響的藥瓶藥罐。身體狀況好像確實不佳。據(jù)說他近年來?;嫉牟〈笾掠嬘校焊哐?、高血壓、高血糖、痛風病、膽囊炎、膽結(jié)石、胰腺炎、胃腸功能失調(diào)……有一次,我和他在一處郊外的農(nóng)家飯店吃野味時,他還一邊啃著雞腿,一邊樂呵呵地告訴我說,最近醫(yī)生懷疑他因為痔瘡嚴重發(fā)作,體內(nèi)充滿了毒素。
那天中午我和他在一家西餐館吃了午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窗外下起了一陣急雨。天空像是被一些巨大而濃密的眼睫毛蓋住了。我和他面對面坐,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睫毛其實相當稀少,而且臉色看起來多少有些抑郁。
后來我們還為一個小細節(jié)爭了幾句——咖喱,那些金燦燦、香噴噴的咖喱,他竟然堅持說吃咖喱是可以減肥的,而我則堅持認為,那種黏糊糊、嗆人的東西只會讓人更加肥胖。
那頓飯正好延續(xù)了一場陣雨的時間。夏天的午后氣壓很低,仿佛有無數(shù)只淡綠色的蜻蜓低飛而過。我喝了幾口酒,有點犯困。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他飯前吞下了兩顆藥丸,飯后甜點的時候又吞了幾顆。一顆、兩顆、三顆……那些銀白色的藥丸,就像蜻蜓的眼睛一樣在他面前晃動著。不知為什么,我突然驚了一下。
我好像還叫了起來:“你在吃什么?!”
我一直懷疑他有比較嚴重的抑郁癥。要知道,這種病非常重要的癥狀之一就是暴飲暴食。喜歡吃肉,吃咖喱,有時又像食草動物一樣無休無止地抱怨。當然,在私底下,我還有一種極為強烈的感覺:其實他完全有可能患有性病。
還有一個細節(jié)我同樣印象深刻。在吃飯的過程中,他突然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他說現(xiàn)在他在一家公司里工作,那張照片是他們的合影。在照片里,他穿著略微有點包緊的深色長西裝,站在一群比他高出一頭的外國同事中間。也不知道是不是聚焦時出了點問題,我覺得照片里的他有點虛。整個人都是虛的,飄在空氣里面。就像打靶的時候突然找不到準心一樣。
他死在我們分別的幾小時以后。
我知道這個消息也是在我們分別的幾小時以后。當時我正在開車。前方是一段筆直的高速公路。在下午刺目的陽光下面,寬闊的路面像慘白的魚肚一樣微微凸浮了起來。大路向東,第一眼看不到拐彎,第二眼望不見盡頭。我的兩只耳朵里都塞著耳機。我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開車。
我突然想到了外婆脖頸里那道繩子的勒印。童年的時候,當我低頭看著外婆頸子里的那道勒印時,我也是淡漠的。對于已然而至的死亡,我從來都沒有那種爆炸式的強烈感受。驚訝僅僅是為了某種迎合。這種感覺不知道是因為時日已長、濃情漸逝的緣故,還是因為對于死亡的某種默認。我并不害怕死亡。那個躺著的人與睡在大床上的那一個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不過更為安靜更加平和罷了。我甚至還有些喜歡那鐵了心腸、毫無眷戀的人兒……很小的時候我就親吻了外婆脖子上死亡的痕跡,就如同用我心里的粗魯親吻了她的粗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