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家都是病人。這便是童莉莉的故事的開場。她還沒什么不好的。她還年輕。上個月單位拍的標準相里( 她在一家小報館的資料室工作 ),她看上去還是相當?shù)男銡饪扇?。唯一的遺憾只不過是她得了腎病,經(jīng)常會覺得腰酸無力而已。得點病總是難免的。再說這是一種慢性病,也是急不得的。
她倒是常常會出神、發(fā)呆。別人看到也就看到了。沒有人知道這個纖弱單薄、看上去還多少有些虛弱的女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母親王寶琴很有些抑郁狂躁癥的癥狀。其實就是抑郁狂躁癥了,到晚年的時候癥狀就非常明顯了。只不過當時還看得不是那么分明,只不過當時還沒有那么明確的說法。其實就是那樣了。不管王寶琴晚年的時候是獨自一人打開了管道煤氣的開關,安靜地躺到了床上;或者還是關掉所有的門和窗,打開煤氣開關,然后把一根繩子掛在梁上,再用力打上一個結……這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分別了。
其實這一切從很多年以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從王寶琴站在上海外灘的一個僻靜之處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那里,王寶琴遇到了這個名叫童有源的男人。那時,她有個不錯的典當行。一座上下兩層的小樓。那時她還很是有一些錢。她一定還是規(guī)整的。血液里的東西還在血管里規(guī)則和諧地流動。那時童莉莉的這個母親還沒有發(fā)瘋。但也快要瘋了。已經(jīng)瘋了。
童莉莉的那個父親就更不用說了。
還在童莉莉六七歲的時候,這個家里曾一度風傳童有源得了重病。有幾個不那么冷的下午,童莉莉陪著父親去盤門附近的一家診所看病。那是個上海過來的醫(yī)生,手背上長著和童莉莉一樣的醬紫色凍瘡。他大半個身體埋在一件織得松松垮垮、并且同樣是醬紫色的毛衣里面——
“最近困覺好伐啦?”上海醫(yī)生的聲音從毛衣深處幽幽地傳出來。
“還好的。”
“那么胃口呢,吃飯胃口好伐啦?”醫(yī)生接著又問。
“也還好的?!?/p>
“近來開心伐,心情好伐啦?”醫(yī)生不屈不撓地追問下去。
童有源遲疑了一下,沒說話。
“家里有小人伐……幾個小人啦?”上海醫(yī)生從那件松松垮垮、然而卻是小麻花大麻花、織法繁復糾纏不清的毛衣里抬起頭來……意味相當深長地看著童有源。
童有源臉上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的神情。
“唉……你的這個毛病呵……”上海醫(yī)生使勁地皺起眉頭來。
“……”
“我對你講,我老老實實對你講呵……”
童莉莉原本正豎起了耳朵,聽到窗外運河里有一只船劃過去了,嘩嘩嘩嘩的水聲;再遠一些的地方,幾個小孩在唱兒歌,一個嗓音嘹亮,一個聲音嘶啞——而這時,上海醫(yī)生的聲音突然像羽毛一樣飄了起來,越飄越高,越飄越遠……而接下來童有源說話的聲音也輕了,飄了,也像羽毛一樣飛起來了……
篤篤篤,賣糖粥,
三斤核桃四斤殼,
吃儂額肉,還儂額殼……
或許是這位手上長凍瘡的上海醫(yī)生醫(yī)術還欠高明,幾個月過后,童有源又去了上海的一個診所。然而這次旅途童莉莉從一開始就病倒了,低燒不斷。她只隱約記得有個下雨的黃昏,在上海搖晃著的雙層有軌電車上,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久,她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猶如夏日黃昏茉莉盛開的香氣。
一個穿白洋紗旗袍的女人站在他們面前。她梳著濃密油黑的發(fā)髻。旗袍的滾邊和她的頭發(fā)一樣黑。這女人正笑著和童有源說話。這時便向童莉莉稍稍俯下身來。
童莉莉直到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她的臉。這是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鮮艷、濃烈、奇異,仿佛她從稀薄的空氣里走過,連空氣也要短缺一塊似的。童莉莉不知怎么就給嚇住了。她一把抓住童有源的手,怯生生地問:
“爸爸,電車怎么不開了?”
“封鎖了?!蓖性吹幕卮鸱浅:唵?。
那次他們只在上海呆了兩天就回了?;疖囋诶淝宓恼九_上停了下來。童莉莉聽到它長長地、仿佛再也支撐不住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