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們隨便聊聊。”
“好?!?/p>
劉堪很拘謹地把身體坐端正,露出一絲靦腆,然后,把水壺端正地豎在方東一面前,接著,又覺得?放心,便又拿過來揣進懷里。
“別緊張?!?/p>
“不,我不緊張,不緊張……”
其實,他緊張得很。
方東一琢磨著該從哪里著手比較合適。
“這樣吧,從最平常的開始,說說你自己,生活、工作、興趣愛好,什么都可以?!?/p>
他考慮了一下。
“我是個記者,在《健康與衛(wèi)生》雜志社工作,編輯主持一個兩性健康的專欄?!?/p>
方東一注視著他的眼睛不太自然地眨了眨。
“很奇怪是吧?一個大男人……”他略微傾斜的左臂膀痙攣似的抽動了一下,“我以前是婦科醫(yī)生,干了不少年,后來結了婚,覺?待遇太低就放棄了?!?/p>
“不過,也沒選擇現(xiàn)在的工作,而是去報考電影學院。那時年輕氣盛挺沖動的,說辭就辭,一點考慮的余地也沒有,也難怪,誰叫我老大不小了還抱著個導演夢不肯放呢?很蠢,是不是?”
“我不覺得?!?/p>
方東一坦率地回答。
“在‘生存’與‘理想’的抉擇中,絕大多數人都放棄了想要的而選擇了該要的,你有這樣的勇氣,我很佩服?!?/p>
“這不是勇氣,是胡鬧。”
劉堪決斷的口吻有些誤解方東一在刻意安慰他的意思。
“遭遇了失業(yè)和落榜的雙重打擊之后,我只好接受雜志社的邀請?當然,這又是另外一個人情,若不是我當醫(yī)生的時候經常幫他們寫稿,他們絕對不可能會想到我?!?/p>
此時,劉堪的目光躲開了方東一的視線,為了保護身為中年男子所剩無幾的自尊,他尷尬地在方東一的桌子上搜尋,方東一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疏忽——忘了給劉堪倒杯茶。
他立刻站起身,但此時,方東一意外地發(fā)現(xiàn),劉堪的搜尋純粹只是神經質的本能反應,現(xiàn)在,他的嘴巴正貼在水壺口上。
方東一這才知道,那塑料瓶子也并不只是拿在手中的玩具而已。
“工作不順導致情緒壓抑,這很可能是你始終覺得不快的原因……”
“我?應該不是?!?/p>
他停止了喝水。
“哦?”
方東一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劉堪的思路那么敏捷,難怪繆森覺得他不像個心理有問題的人。
“其實,我自己覺得沒什么,是我父母,還有一些朋友,他們認為我應該來看看,所以,我就來了?!?/p>
“你好像很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不坦率地說出來呢?”
“我想……我想……”
他臉色明顯變難看了。
“還是……和我的妻子有點關系……”
“你妻子?”
“剛去世沒多久。”
“兩個月之前,我們一起去郊外旅行,車子開到郇山公路?段發(fā)生了車禍,我活了,她卻死了?!?/p>
“死在我懷里,我親眼看著她斷氣,卻,卻……什么也幫不了,幫不了……”
他彎下腰,將上半身蜷進凹陷的臂彎里。
一種極壓抑極怯弱的哭腔從椅背的纖維縫里傳出來。
方東一又一次被這樣的棄情抑郁所吸引。
他失去了自制力,并體會到一種比眼前這個男人更難受的難受,但不像是從劉堪身上傳遞而來而是仿如從他妻子亡魂中分離出的一小塊,針灸般地折磨著方東一的心穴。
“今天就到這里吧,關于你妻子的部分,我們下次再說?!?/p>
劉堪悶悶地點著頭,方東一放?撫慰在他肩頭的手好讓他站起來。
這時,他看見劉堪的左臂膀又痙攣似的抽動了一下。
方東一禁不住雙目低垂,那一瞬間,他終于看清了這個動作的真貌。
他在拉褲腿。
那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也就是這個小小的動作讓方東一覺察到了隱蔽在劉堪褲腿下的秘密。
一雙朋克旅行短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