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冥天明(At dawn)(1)

生生世世 作者:伊能靜


我準備要關(guān)燈了,但我知道我必須要動作很輕,否則就有可能驚擾夢中酣睡的你,我轉(zhuǎn)過身去、旋轉(zhuǎn),關(guān)上了燈,房間于是陷落一片黑暗。

三扇大窗玻璃前的卷簾透來灰灰的光,我才知道原來天已經(jīng)亮起,望向錄像機的液晶時刻,森幽的綠色跳動如一個心臟,七時二十分,接著又迅速地跳了一分,七時二十一分,綠色的刻度移動得毫無感情,彷佛時間本身對于計算時間這件事情毫不在意,這一分鐘已經(jīng)過去,下一分鐘也沒有準備逃離,它們徑自走著,直到走到機械毀壞、看光的人不再。

我曾經(jīng)多么害怕你離去,不是變心不是轉(zhuǎn)意,不是遠渡不是旅行,當你坐上一輛前行的車消失于我的眼前時,我的恐懼便油然升起,父親消逝的影像迅速與記憶重疊,我想起曾經(jīng)在某個夜里、幾分鐘前,生猛如野獸、眼神炯炯的父親,騎著比他身體小許多的小綿羊機車準備離去,在離去時他突然回望這個甚少與他相處,他不太理解到底會做出什么的女兒,說出這此生唯一一次、唯一一句,作為父親的預言:“你就是太聰明?!蔽也恢朗遣皇窃谙噙B的血脈里,他知道這個從小看起來就陰陽怪氣、言不及義的女兒,終將受狂熱復雜思考的漩渦而苦,又或如他般隨興而活,掠奪了別人一生后恣意離去,終將會付出代價,然而他沒有接著說,(還是他準備說卻沒有說?又或他根本是隨口說,那句預言根本毫無意義?他只是又再一次興之所至?)都已經(jīng)不復記憶,當我凝望他轉(zhuǎn)身旋轉(zhuǎn)卜卜車的黑色手柄,華麗地揚長離去,沒有人知道幾分鐘后他的肉身會徹底毀壞,真真正正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而在另一處,那個幾乎與他大女兒同歲數(shù)的妻子,正抱著尚幼小應(yīng)該算我手足的弟弟在為他等門。

當你將他的眼皮撐開,渴望他的眼神再言語,那雙眼珠卻只剩下無盡的灰蒙,就像不明不白的清晨,他的外觀姣好、碎在內(nèi)里,沒有任何毀壞的痕跡。

我沒有見到肇事的對方,警方希望能由大人們來處理,我在深夜里一通通電話打給我母親,聽見她無言的沉默,再一次我父親天真如一個孤臣孽子地來去,但為什么受懲罰的卻是我保守如閉城的母親與深愛他的人們?

我始終不知道那個奪走我父親的人的姓名、相貌、年齡,但我知道如果我曾經(jīng)見過那人的臉,那人的臉便會從此與我父親交疊,當我思念我父親,那人的臉便會像電視里保險廣告中的死神般,隱隱地躲在他如熊如靈如虎的背后,那個與我素昧平生、毫無認識的一張臉,將緊貼在那個與我甚少相處、不太相識的父親臉上。追憶的愛念將與奪取的仇恨交織,我會如電動玩具里的春麗,一次又一次穿脫外衣,在暗冥的記憶里,以自己的身體遍歷不同男人的愛情,來作為對生命虛空的復仇及恐懼的逃避,然后終于筋疲力盡,過關(guān)后熄滅自己得以離去。

這是誰書里的故事?我們這些失去親情的孩子像是被下了西希佛斯的咒語,踩著別人書中的預言,卻一次次地用真身赴命。

是我驚險地遇上了你,你鍥而不舍不停投幣地一次過關(guān),將愛投向我絕不言停,于是我終于可以不再實驗自己的燃燒毀壞,你的愛就像包圍萬物的水,源源不絕地包圍了我滾燙的生命。

當我懵懂地認識你,卻發(fā)現(xiàn)去你家會宿命地經(jīng)過那一夜,他們找到尸體的那條橋,我選擇好好直視,讓自己凝望汽車駛近那個彎角后又再無聲地滑去,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告訴你,慶幸著自己終于沒有見到那張失誤的臉,于是當我無可避免地回憶起父親,出現(xiàn)的畫面便永遠是他轉(zhuǎn)身旋轉(zhuǎn)卜卜車的黑色手柄,華麗地揚長離去時的身影,他在依然喧嘩的子夜里與那輛小貨車致命相遇,而那輛小貨車上卻從來都沒有人駕駛。

在寫小說如書寫預言的男作家書里,曾寫過一個男人夜晚回山上的家,發(fā)現(xiàn)大門的門鎖壞了無法開啟,他找鎖匠來修,鎖匠說要一把尺,男人遂開車下山去買,回程時與一輛瞌睡的大車相吻相擁化為一體,開鎖的鎖匠卻依然在努力地開,想著門開啟后他就能回到家里,與妻兒在夜深里好好繼續(xù)睡意,但男人一去不回來,開鎖的鎖匠只好找盡方法嘗試繼續(xù)將門打開,然后隨著時間過去不停狐疑地問自己:“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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