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甚?”他輕蔑地一笑,憤恨地說道:“你們這一來把這兒折騰成個甚?別的先不說,眼下營子里的人們連個雞都不敢養(yǎng)!”
我當(dāng)時并不十分清楚:我們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與貧下中農(nóng)家里養(yǎng)雞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傊?,陳望山的方言聽來很費解,我當(dāng)時也只能聽個大概。
這里是河北省最北部的邊遠(yuǎn)地區(qū),與內(nèi)蒙古接壤,半農(nóng)半牧。我從小矬子的嘴里得知,這里也有三種寶:山藥(土豆)、攸麥、大皮襖。
我們說著話兒,馬車就來到了一汪湛藍(lán)的大水塘邊兒上,陳望山管這大水塘叫淖。
“下來歇會兒,飲馬呀!”他說。
我跳下車,他把大青馬從車上卸下來,把車支好,把馬拉到大淖邊兒上去,馬低下頭貪婪地飲水。
我就站在馬路邊上看著他們,心情格外激動,不禁極目遠(yuǎn)望,只見湛藍(lán)的天空中,棉花團(tuán)似的白云低空游過;綠茵茵的草地上,羊群馬群斑斑點點;不遠(yuǎn)處有幾個不高的山丘橫斷視線,山坡上人頭攢動;黃澄澄的麥浪此起彼伏。真是太美了!我情不自禁地奔跑起來。
“跑甚來?舔球的!”小矬子罵了我一句,并趕車從背后追上我。
“大叔!麥子都熟了,該收割了吧?”我問。
“就是!”他說:“該割地呀!你正好趕上!”他把收割麥子,稱作割地。
馬車?yán)^續(xù)向前,不久,越過一道山梁,他用大鞭一指,說了句:“到呀!”
第三章
我順著小矬子的大鞭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個不很大的小村子就出現(xiàn)在眼前,夕陽映照著一排排不是很向陽的暗灰色堿土房,當(dāng)?shù)厝斯苓@種房子叫干打壘。
馬車說話間就拐進(jìn)了村子,一個大院子里山藥(土豆)花開得正紅火,土墻上曬的干牛糞發(fā)散著腐臭味,而從棉門簾里冒出的做飯的蒸汽卻發(fā)出一股特殊的飯香味,后來我知道,那是口外特有的莜麥面的味道。
馬車?yán)^續(xù)向前,同樣的堿土房和大院子,在我眼前飄過去,突然,小矬子一拉閘,我差點兒栽下車去!當(dāng)我好半天才翻身坐起,見小矬子早就跳下車去,我問:“到了嗎?”他根本不理我,伸手從懷里掏出一毛錢九塊的水果糖,分給圍著他的四五個小泥猴般的孩子們,有兩個稍大一點的,可能嫌分的不公,吵著還要,被他一巴掌打在后腦勺上,“滾你娘狼山的,爺早沒了,還你娘的要,討吃鬼!回去告訴你娘,給俺烙兩張白面餅,爺快要累死呀!”
小矬子又跳上車來,把大鞭一揮,大車?yán)^續(xù)向前。我往前湊了湊,遞給他一支“大前門”自己也點了一支,把火遞給他,他卻不點,把那支煙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說道:“你們這些后生!抽這么好的煙,到底是城里人!”
“不算好,兩毛八一盒!”我說。
“俺們這里的人們,想也不敢想,俺在隊里趕車,工分高,抽九分錢一盒的,也還是不常抽的,哪像你們?”他嘆了一口氣,把煙點上了。
“大叔,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大變樣!”我笑著說道。
他沒吭氣,我又問:“剛才那幾個孩子,都是您的嗎?”
“都是,唉!一群討吃鬼!”
我把煙頭一扔,正要問,干嘛生這么多,話還沒出口,幾位頂著殷紅色或粉紅色頭巾的姑娘和媳婦兒向我眊瞭,其中有個小姑娘喊:“快點看呀?口里又來人啦!”
那時我還不大清楚,只是后來才知道,他們原來是把張家口以里,中國的廣大國土上的居民們,統(tǒng)統(tǒng)稱作口里人,而他們自己叫口外人。
那幾個姑娘、媳婦兒圍頭巾的圍法,也同她們所為的口里人不一樣,而是像太平軍或義和團(tuán)的圍法。在我看來既新奇,又別致,又好看。
我就像接受檢閱似的從她們的目光下經(jīng)過,特別經(jīng)過哪些年齡和我相仿的大姑娘們面前時,尤其是她們頗具野性的眊瞭,使我的心直發(fā)癢也直發(fā)狠,我恨我的頭發(fā)太稀,臉太長,眼睛太細(xì),鼻子太尖,活像他媽個老鷹!唉!怨只怨爹媽,怎么生的我呀!